打字猴:1.706067974e+09
1706067974
1706067975 《我们的主张》发表后,反响热烈。胡适“费了一天的工夫”整理收到的关于此文的讨论,就选出可发表之文十四篇。主要的反对意见是认为文章的精英意识(当时并不用此词)太重,忽视了民众。也有人觉得中国政治已无法改良,只有实行彻底的革命。赞成的人则觉得这些提法都切实具体,更应组织团体落实之。总的趋势对“清高的好人”肯关心政治都表示赞许,但也有少数人以为还是以坚持“清高”更好。[50]
1706067976
1706067977 胡适看了这些文章之后,“颇有感触,做了一篇《后努力歌》”,其中说道:好社会与好政府、教育与政治、破坏与建设都是互为因果的连环,解开的唯一办法就是努力或干。其实这也就是杜威离开中国时的告别演说中的意思,胡适的感触,也就是想起了老师的话。但这样的连环问题是否是干就能解决的?正如胡适提出的有计划(不论优劣)就一定比无计划一样,在逻辑上都还大可研究。不过,至少在破坏与建设一点上,胡适具体指出改良和革命不妨各自“分工并进”,他这边先事改良,若“恶势力”不许改良,则仍有革命的必要。这个一贯思想,胡适仍在坚持。[51]
1706067978
1706067979 这一次北京各势力酝酿干预政治,本是研究系最积极主动,结果却基本被排之于事外,他们当然“大不高兴”,说北大派“有意排挤他们研究系的人”。林宗孟说:“适之我们不怪他,他是个处女,不愿意同我们做过妓女的人往来。但蔡先生素来是兼收并蓄的,何以也排斥我们?”殊不知此事胡适早已成主谋,研究系其实吃了胡的大亏。后来林宗孟出面邀吃饭,所邀者多半是“他们研究系的人”,余则为北大派的人。胡适记述道:“宗孟极力劝我们出来组织一个政党,他尤注意在我,他的谈锋尖利得很,正劝反激,句句逼人,不容易答复。但办党不是我们的事,更不是我的事。人各有自知之明,何必勉强,自取偾事。”这一次研究系特别注意胡适,不知是真醒悟胡适已暗成中心还是仍以为胡适为“处女”而好控制,若是后者,则必然更加吃亏。胡适的公开态度大约仍是“不曾答应,亦不曾拒绝”。[52]
1706067980
1706067981 不久王宠惠出面邀吃饭,所邀者有蔡元培、罗文幹、梁启超、林宗孟、熊秉三、董康、颜惠庆、周自齐、张耀曾等,胡适所记各人,全是前官僚,是知这大约是他第一次与这些人会谈。此次会面的“本意是要把各党派的人聚会来谈谈,大家打破从前的成见,求一个可以共同进行的方向。今天结果虽少,但他们谈过去的政争,倒也颇能开诚认错”。以后罗文幹又邀吃饭,所邀者除蔡元培、胡适外,基本为顾维钧、汤尔和等半独立的技术型官僚,后来不少进了内阁。研究系的影响已明显减弱。那次饭后蔡元培对胡适说,“教育总长已定林宗孟”,林想拉胡适去做次长,“蔡先生劝他不必开口,蔡先生也不赞成组政党事”。以胡适那段时间的热衷来看,如果不是蔡拒绝在前,他自己的态度正未可知。从这时起,胡适与这些人的过从就是经常性的了。
1706067982
1706067983 关于组党事,胡适的意见倒与蔡元培接近。对于胡适和其他一些转型中的现代知识人来说,迈出由不议政到议政这一步并不难,因为士对国是的关怀本为他们所传承,但从谈政治到干政治那一步就不那么容易了。在意识层面,他们有时又离传统更近些。针对那些要求“好人”组织团体的意见,胡适个人认为:“我们在此时和最近的将来,都应处于中间人、公正人、评判员、监督者的地位。”但也不排除将来政治走上轨道之后,出来“造政党”直接干政治。这是胡适表现出的典型的中国士大夫观念。以西方的运动规则言,如果裁判可随时视情形的变化而决定自己是否下场改做运动员,实际上是无法执行其裁判职责的。只有中国士大夫才是一身而兼任裁判和运动员,而且不时变换身份,既出仕天子为臣,又不以天子之是非为是非,以决天下之是非为士之己任。对民初刚从传统的士蜕变而出的现代知识人来说,“好人”一旦不再“清高”,不知不觉中就更接近于“士”而疏离于“知识人”了。[53]
1706067984
1706067985 的确,整个这次“好政府”的主张及后来“好人政府”的组成,都是中国读书人的地位虽在边缘化,但士人那种“正义权威”的余荫尚在。那时日本的芥川龙之介就告诉胡适,他觉得“中国著作家享受的自由,比日本人得的自由大得多,他很羡慕”。胡适以为:“其实中国官吏并不是愿意给我们自由,只是他们一来不懂得我们说的什么,二来没有胆子与能力可干涉我们。”这话颇能证明士人的余荫。[54]
1706067986
1706067987 但余荫毕竟只是余荫,1922年8月王宠惠主阁的“好人政府”本因吴佩孚的支持而上台,不过三个月就因直系内部的矛盾而下台。对曾经非常努力地为王内阁提建议的胡适来说,打击最大的可能还不是王内阁的垮台,而是王等在台上时已并不真能实行胡适等人提出的建议。所以胡适后来又支持“联省自治”的主张,将议政的重心从中央转到地方。结果,除了增加新的对立面,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最后胡适不得不承认“此时谈政治已到‘向壁’的地步。若攻击人,则至多不过于全国恶骂之中,加上一骂,有何趣味”。但谈具体的“问题”,“则势必引起外人的误解”;至于“为盗贼上条陈也不是我们爱干的事”(其实他有段时间几乎一直在干),所以“只有另谋换一方向努力的办法”。[55]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胡适明确说政治方面的“问题”已不可能谈,那就只好回头去谈“主义”了。
1706067988
1706067989 前面说过,民初的中国本有一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习气,胡适等人要出来谈政治,部分也是因为谈文化已经有些到头的意思。常乃德(燕生)说得很形象:“已往的趋势是上山的,从工艺到法政,从法政到思想文艺;现在到了山顶以后便应当往下走”,再经政治走回“科学工艺的康庄大道”。所以他希望胡适在下山的路上也能“领着大家走”。《晨报》的孙伏园当时就反对胡适放弃文化而改谈政治,强调“胡适之”三个字的可贵,“全在先生的革新方法能在思想方面下手,与从前许多革新家不同”。胡适那时的反应是“没有不在政治史上发生影响的文化;如果把政治划出文化之外,那就又成了躲懒的、出世的、非人生的文化了”。也就是说,胡适虽然认为文化与政治仍是两事,但已倾向于一种广义的文化观。到谈政治谈不下去之时,胡适的观念又变回来了。他认定“我们今后的事业,在于扩充《努力》使他直接《新青年》三年前未竟的使命,再下二十年不绝的努力,在思想文艺上给中国政治建筑一个可靠的基础”。[56]
1706067990
1706067991 * * *
1706067992
1706067993 胡适在政治与思想文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想回到思想一边来。他曾试图把文化的定义扩大,以达到一种鱼与熊掌兼得的结果,后来又有所退缩。但是胡适并没有把门关死,几年后他再次把政治包容进他的“文艺复兴”的范围之内(详后)。不过,这一次胡适的谈政治,是以扫兴而终的。作为一个刚从传统的士蜕变出来的现代知识人,胡适自己对此也不是没有疑虑,他的朋友的意见也颇分歧,要皆体现了一种社会转型时过渡人物的心态。有意思的是,胡适的英美留学生朋友大多支持或加入胡适谈政治,反倒是那一班上海的“老新党”朋友如高梦旦、张元济等人“都不赞成我办报”,并“很劝我不要办报”。这两类人那种知识人想当士而士想做知识人的不同态度,再次表明民初的新旧交错有多么复杂。[57]
1706067994
1706067995 这些上海商务印书馆的“老新党”都很担心胡适要做“梁任公之续”,都认为胡适“应该专心著书,那是上策;教书是中策;办报是下策”。陈叔通还说胡适“太和平了,不配办报”。不过,本来就想“讲学复议政”的胡适说了句老实话:“我实在忍不住了。”他自称对议政本不热心,但终因国内没有人出来做这种事业,所以不能不出来办报议政。但胡适划了一条士与知识人之间参政与议政的界限:梁启超是放弃了言论事业去做财政总长,已直接参政;胡适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即虽“不能放弃我的言论的冲动”,却还“可以打定主意不做官”。在士与知识人之间,他选择了议政的知识人这个认同。
1706067996
1706067997 正如《我们的政治主张》一文一出来就有人担忧的那样,胡适因谈“好政府主义”而日日与北洋高官周旋,在权力核心的边缘上游移,便很难再与一般人生出交涉了。钱玄同早就说胡适太与旧的方面周旋,但以一个十年前尚流落异乡焦虑吃饭问题的青年,突然就与前任、在任或候补的内阁总理、部长们同席酒饭,放言高论,那种吸引力也不是许多人能够轻易拒绝的。胡适在意识的层面民主观念已相当强,他的确想通过“好人”的议政参政改变中国的局面,从而进到为最大多数人谋最大幸福的目的。但胡适的冲动确实太多,涉及的面太广,不能完全照顾到当初最拥戴他的边缘知识青年。他自己也不能不感觉矛盾,所以有紧张(tension),有焦虑,也有困惑。何去何从?“率性”还是“作圣”?对胡适来说,或者需要一段时间的反思。
1706067998
1706067999 [1] 《胡适致江冬秀》(1938年7月30日),《安徽史学》1990年第1期,第75页。
1706068000
1706068001 [2] 胡适日记,1917年6—7月之“归国记”。
1706068002
1706068003 [3] 胡适:《我的歧路》(1922年6月),《胡适文存》二集卷三,第95页;唐德刚:《胡适杂忆》,第50页。
1706068004
1706068005 [4] 《胡觉致胡适》(1915年4月22日),引自《年谱》,第41页;《口述自传》,第36页。
1706068006
1706068007 [5] 胡适:《我的歧路》(1922年6月),《胡适文存》二集卷三,第96页;《谈话录》,第173页。
1706068008
1706068009 [6] 胡适:《易卜生主义》,《胡适文存》卷四,第30页。
1706068010
1706068011 [7] 胡适日记,1915年10月30日;《口述自传》,第33—34页。
1706068012
1706068013 [8] 《口述自传》,第36页。
1706068014
1706068015 [9] 周明之:《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第21页;胡适:《我的歧路》(1922年6月),《胡适文存》二集卷三,第100页。
1706068016
1706068017 [10] 唐德刚:《胡适杂忆》,第50页。
1706068018
1706068019 [11] 胡适日记,1921年8月26日;《章洛声致章希吕》(1919年9月23日),《胡适研究丛录》,第242页。
1706068020
1706068021 [12] 胡适日记,1921年5月1日、7月9日、8月12日。
1706068022
1706068023 [13] 胡适日记,1921年8月4日,10月11、4日。
[ 上一页 ]  [ :1.70606797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