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68174
1706068175
1706068176
1706068177
“对啦,我是皇上。你说话我听见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儿。你有空到宫里来,叫我瞅瞅吧。”[12]
1706068178
1706068179
1706068180
1706068181
1706068182
1706068183
这段对话的后半截回忆不是很准确。因为据胡适1922年5月17日的日记,宣统帝来电话的当时就约次日谈话。胡以有课不空,因宫中逢二放假,就改约阴历五月初二(5月30日)。所以见面的时间是当时就约定了的。1924年“北京政变”,冯玉祥将宣统帝逐出皇宫后,由易培基等人组织了一个故宫博物院。胡适回忆说:“他们一班人都是反对我的,要在故宫里找寻我的劣迹,说我私通宣统。他们搜查的结果,发现我给宣统的一张片子,上面写了‘我今天上午有课,不能进宫,乞恕’几个字。他们配起一个镜框,挂在故宫里作为展览品。”那个片子,或者就是一向客气的胡适在这次写去的。后来胡适也“曾到故宫博物院去看过”,并“问可以照相吗?他们说不可以”。[13]
1706068184
1706068185
到5月24日,胡适在日记中说:“我因为宣统要见我,故今天去看他的先生庄士敦,问他宫中情形。他说宣统近来颇能独立,自行其意,不受一般老太婆的牵制。前次他把辫子剪去,即是一例……这一次他要见我,完全不同人商量,庄士敦也不知道。”溥仪本是临时起意打电话玩,当然没有人事先知道。由此可见胡适用心之细。一则了解背景,恐为人所利用。二也要为自己的行动找点合理的依据。据溥仪的回忆,胡适此次见庄士敦也澄清了勿须磕头这一“进宫的规矩”。这大约也是访问的一个重要目的。[14]
1706068186
1706068187
5月30日,宣统帝派了一个太监用车到胡家接胡适。他其实仍有课,但“今日因与宣统帝约了去见他,故未上课”。可知颇重视。这个事件曾引起轩然大波,最好还是仔细看看胡适自己的记述:“太监们掀起帘子,我进去。清帝已起立,我对他行鞠躬礼,他先在面前放了一张蓝缎垫子的大方凳子,请我坐,我就坐了。我称他皇上,他称我先生。他的样子很清秀,但单薄的很;他虽十七岁,但眼睛的近视比我还利害;穿蓝袍子,玄色背心。室中略有古玩陈设,靠窗摆着许多书,炕几上摆着今天的报十余种,大部分都是不好的报,中有《晨报》、英文《快报》。几上又摆着白情的《草儿》,亚东的《西游记》。他问起白情、平伯;还问及《诗》杂志,近来也试作新诗。他说他也赞成白话。他谈及他出洋留学的事,他说,‘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靡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谋独立生活,故曾要办皇室财产清理处。但许多老辈的人反对我,因为我一独立,他们就没有依靠了。’他说有许多新书找不着。我请他以后如有找不着的书,可以告诉我。我谈了二十分钟,就出来了。”[15]
1706068188
1706068189
这个记述,与溥仪后来的回忆大体一致。我们看这里的宣统帝,衣服已不穿黄色了,可证其已平民化,胡适的观察真是细心。特别是宣统帝说:“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靡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他本想谋独立生活而不得支持,都是很知道理而确实值得同情的。胡适在两个月后公开发表的那篇《宣统与胡适》的短文中也特别强调这是“那一天最要紧的谈话”。而宣统帝所读的东西又不够好,也正需有人指点。胡适以为:“清宫里这一位十七岁的少年,处的境地是很寂寞的,很可怜的;他在寂寞之中,想寻一个比较也可算得是一个少年的人来谈谈,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胡适观察到的情形,是很能支持他这个看法的。[16]
1706068190
1706068191
但是新人物的代表胡适居然见旧传统的一个象征逊清皇帝,确曾引起很多人的非议。除了个别报纸外,大部分的舆论用胡适的话说都是“猜谜的记载,轻薄的言论”。约两个月后还有人在传播什么“胡适为帝者师”和“胡适请求免跪拜”的说法。其实在溥仪一边,情形也大致相似。他回忆说:“王公大臣们,特别是师傅们,听说我和这个‘新人物’私自见了面,又像炸了油锅似地背地吵闹起来了。”可知这事还真有点两边不得人心,民初时新旧之间的成见,的确不浅。据溥仪的回忆,胡适见他后曾给庄士敦一信,称“我不得不承认,我很为这次召见所感动。我当时竟能在我国末一代皇帝——历代伟大的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面前,占一席地位”。[17]从行文看,确很像胡适的手笔。后来许多人据此攻击胡适,不知他这不过是对洋人玩一下“洋规矩”,洋人才讲究初次见面后写些客套话寄去。其针对的是庄士敦而非宣统,而且那些客气的应酬话也是不算数的,因为英美人如果讲套话而又不是客气之意时,讲完后要特别申明我这不是当客套话讲的。
1706068192
1706068193
后来冯玉祥在1924年的“北京政变”后将清帝逐出故宫,对“孤儿寡母”的受气深有体会的胡适曾大打抱不平,并曾亲到溥仪的住处看他,当面重申冯玉祥的行为“在欧美国家看来,全是东方的野蛮”。这正是胡适最主要的考虑,即中国在洋人那里的面子问题。在那时,胡适的所作所为在政治上恐怕是很不能算“明智”的,连他一些相当“温和”的朋友如周作人、李书华和李宗侗等人都写信表示反对。但对于落难者来说,想必是温暖的。这也是胡适特立独行、讲义气的表现。溥仪后来的回忆,因为时代的关系,没有将此事说得很近情理,不过他还是婉转说出了胡适那时与一般人的单纯慰问不一样,还多了一层“关心”,即为他打算今后的出路,特别是鼓励“皇上自己下决心”出国去留学。[18]
1706068194
1706068195
罗尔纲先生近年回忆说,胡适在1931年“九一八”前夕,在景山看故宫,沉痛地说,“东北情况严重,如果当年冯玉祥不把溥仪驱逐出宫,今天北京不知怎样了”,然后就承认自己当年反对此事的做法是错误的。[19]这个回忆,恐怕有些误差。称宣统帝之名而在“逐”前加“驱”这样的字,不太合民国十几年时胡适的说话习惯,倒更像是经过了社会主义改造的知识分子的口吻,应非原话,可不必用引号。而且,溥仪的去东北,是在“九一八”后的事,并且那事是秘密进行的。即使报纸那时已先在谈论此事,到底溥仪是否会去东北,在“九一八”之前并不能肯定(那时连“九一八”是否会有都不知道)。以胡适讲究证据的习惯和不十分喜欢承认错误的性格,怎么会在事发之前就凭预感——假如真有的话——做出这样先知式的负面判断呢?
1706068196
1706068197
反之,如果胡适在对罗先生说完对东北的忧虑后,指出当年若冯玉祥不把溥仪驱逐出宫,今天北京的情形“当更可为”,恐怕还合乎逻辑一些,也更符合胡适对大部分人都主张尽量争取的一贯思想。罗先生希望为胡适留一个更“完美”形象的美意,甚可感;但在此心态之下的晚年回忆,恐未必准确。胡适这样的特立独行之士,正是不要事事都与人一致;这样的胡适,或不完美,却更完整。他那时的“率性”,也还不止此。
1706068198
1706068199
1706068200
1706068201
1706068203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三 礼教与少年心
1706068204
1706068205
由于胡适平时“作圣”的功夫很深,一般人并不真知胡适其人。他曾自我描绘说:“我受感情和想象的冲动大于受理论的影响。此是外人不易知道的。因为我行的事,做的文章,表现上都像是偏重理性知识方面的,其实我自己知道很不如此。我是一个富于感情和想象力的人,但我不屑表示我的感情,又颇使想象力略成系统。”而且,“我虽可以过规矩的生活……虽平时偏向庄重的生活,但我能放肆我自己”,有时也能过很快活与放浪的生活。这一层“外人很少知道的。我没有嗜好则已,若有嗜好,必沉溺很深。我自知可以大好色,可以大赌”。不过,也要不时“率性”的胡适认为,这些别人不知的真性格,“有时我自己觉得也是一点长处”。实际上,胡适“最恨的是平凡,是中庸”。[20]只有认识到胡适的这一面,才能理解下面一段胡适的“率性”经历。
1706068206
1706068207
1923年10月11日,正在杭州养病的胡适向来访的徐志摩出示其烟霞洞杂诗。徐似有所感,于是“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似有所顾忌”。两天后,二人再次长谈,“谈读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无所不至”。这一回,匿而不宣的诗也出示了。徐氏读后下一断语:“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引资料。”[21]胡适自称是讲究“诗的经验主义”的,主张“做梦尚且要经验作底子,何况作诗”。他的诗正像他的梦:“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形象,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梦与诗》)[22]所以,胡诗的冰山下面,正隐藏着他生活的经历,可惜徐志摩那段重要的启示,并未受研究者的足够重视。
1706068208
1706068209
周策纵先生曾说,胡适个性“太冷静”,故他写诗多是在发宣言,有意见要发表,“而不是由情感冲激而成,也就不能以情移人”。这是不错的。胡适做诗既然以经验为底子,又主张以作文的方法做诗,故其诗多平淡无余味。唯有他的爱情诗,因为那经验的底子就是动感情的,故写出来也分外动人,与其他诗大不相同。换言之,当胡适的诗确由“情感冲激而成”时,也是相当能“以情移人”的。不过周先生终是胡适诗的一个真正解人。他看出胡适在其涉及爱情的诗中努力用理智道义来约束纯粹的情欲,所以“他诗中所写的爱情多已遭理性约束”。胡适的“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一诗“固然是他对自己约束自由恋爱的一种解说,我看他内心还有时难免有一些‘烦恼竟难逃’的”。[23]胡适在自解之时,是在“作圣”,但这也未必就掩盖得了他内心的烦恼,所以总会有以“率性”为爆发之时。徐志摩目睹的情景,就是这样一次“率性”。
1706068210
1706068211
那位使胡适做诗而不敢宣者,就是曹珮声,小名娟,学名诚英,是胡适三嫂的同父异母妹妹。曹约小胡适十岁,胡适与江冬秀结婚时,曹是伴娘之一,胡适自己一向称为珮声表妹。珮声曾嫁上庄胡冠英,在其兄曹诚克支持下于1920年到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其时参与编《安徽旅浙学会报》。1921年5月5日胡适日记中有珮声为该报乞序,胡允之。同日记载当时戏曲名家吴梅著有白话《聊斋》,也向胡适乞序,却不允。亲疏可辨。1922年冬,曹的夫家以其结婚三年无子,给胡冠英娶妾,结果次年春珮声即与胡冠英离婚。1923年胡适到杭州养病,再见曹珮声,遂有一段挚热的爱情生活,近年才渐为人所知。[24]
1706068212
1706068213
胡适一生,尝试过与发妻江冬秀那“名分所造的爱情”;也尝试过与陈衡哲的“高洁之友谊”;与曹珮声这一段,则是他晚年为人书写条幅最爱写的“山风吹不散的心头人影”。那段“高洁之友谊”,学者多有争议,也有不少误解,本节不拟涉及。但后一段胡适爱情生活的高潮,则与他那“名分所造的爱情”不是十分成功有关,所以不得不简单论及。
1706068214
1706068215
诚如一般所见,胡适与江冬秀的婚事是相当勉强的。他自己说:“吾之就此婚事,全为吾母起见……若不为此,吾决不就此婚。”[25]1914年,胡适得家中照片,冬秀也在其中。有诗记之。里面说到“图左立冬秀,朴素真吾妇”;然后一面对久未归娶致歉,也再次承诺“归来会有期,与君老畦亩”。在描绘了一幅“辟园可十丈,种菜亦种韭;我当授君读,君为我具酒”的田园诗后,胡适点明这一切的“真趣”都在于“可以寿吾母”。[26]这首被许多人引用来证明胡与江情意的诗中,有关冬秀部分的总纲就是这一句,正可为前面那句话做注脚。其实无非是一种“由分生情意”的心境写照;“分定”之后,只好以“宁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处之。
1706068216
1706068217
胡适在留学时曾提出:“西方婚姻之爱情是自造的(Self-made),中国婚姻之爱情是名分所造的(Duty-made)。”中国人订婚之后,双方对对方都能产生“特殊之柔情”,虑其所虑,喜其所喜。到结婚时,“夫妻皆知其有相爱之义务,故往往能互相体恤,互相体贴,以求相爱。向之基于想象,根于名分者,今为实际之需要,亦往往能长成为真实之爱情。”这里恐怕半是自解,半是希望。胡适起初也很想发展他与冬秀那“名分制造的爱情”,多次提出与冬秀通信,而竟然终不可得。一方面因为冬秀识字不多,写信困难,但主要还是因为以传统礼俗论之,这样的通信实是“越礼”,故江冬秀不得不“避嫌”。[27]
1706068218
1706068219
同样,胡适在结婚前一直想见冬秀一面而不可得。他在归国前的诗中自叹:“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晚年仍在说:“我和我的太太订婚之后,我们从未见过面。到我民国六年回国,我走了一天的路去看她,还是看不到。”可见他终生不能忘记那次专程去看人而不达目的之事。这当然仍怪不得冬秀。唐德刚先生是极少看过江冬秀日记的人中的一个。她在日记中记述了胡适初回国时到江家要想看她,她颇“不好意思”,想见又不敢见,不得不躲在床上装病,自己又暗暗落泪。实际上,她也不可能“敢”,因为家里的人仍不准她“越礼”。[28]
1706068220
1706068221
而胡适于婚姻重“名分”和“实际需要”的倾向在前面那段话中也表现得很明白。胡适后来虽然提倡易卜生主义,但自己要“作圣”,便不能走极端。以他幼年的家境,孤儿寡母在大家庭中看脸色度日,后来能留学美国念博士,来之不易,他自己是十分珍惜的。母亲对他的深情,他更有充分的体会。所以即使不“暴得大名”,他也未必能进行彻底的家庭革命。1915年胡适在致母亲的家书中说:“儿若别娶,于法律上为罪人,于社会上为败类,儿将来之事业名誉,岂不扫地以尽乎?此虽下愚所不为。”彼时的胡适未必就能梦见两三年后即为士林之首的佳境,但将事业名誉放在婚姻之上的价值判断已经形成。所以胡适也一向反对留学生“回国后第一件事便是离婚”。[29]
1706068222
1706068223
胡适在留学将归国时有一首《朋友篇》的诗,其中说道:“此身非吾有: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以他受过西方民主洗礼的人,在美国时又很注意观风,而全不提名分上的未婚妻江冬秀,可知那名分造的爱情,本来不深。婚后,胡适才发现他过去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他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他以前所说的“名分上发生的情意,自然是有的……但这种理想的情谊往往因实际上的反证,遂完全消灭”。考虑到他的“理想”是在结婚之前,而说“实际的反证”是在结婚之后,胡江之间的感情生活,想来就不会十分融洽了。[30]
[
上一页 ]
[ :1.70606817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