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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67 5月20日,在游紫霞洞时,胡适也凑趣求签,结果得一“下平”签,为“安贫守正之象”。签诗云:“恶食粗衣且认真,逢桥下马莫辞频,流行坎坷寻常事,何必区区谄鬼神。”一向不“迷信”的胡适显然读出了其中消息,自己说别人的签都无特别处,“独有我的一签的签诗奇怪之至”。看来胡适暂不可能在新政权之下有所为,则又“何必区区谄鬼神”,故他决定“还是早走为是”。本来胡适当晚就拟回家,“竟走不成”,第二天还是走了。[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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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69 从南京回到上海,胡适遇到老熟人王伯秋,说起过去也曾反对“党化教育”的陶知行(行知)现在“早已迎头赶上去了”!胡适以为,“这句话说着无数熟人,使我生不少感慨。有许多人确是‘迎头赶上去’,难免招人轻视”。他觉得陶知行“似乎也感觉得一点”,所以在会上并不张扬。有的人则不但迎头赶上去,“还要在额角上大登广告,故更为人轻视”。[47]可知国民党新政权当时还是受到相当一部分知识精英的拥戴,惟胡适则宁愿仍保持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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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71 但国民党似乎尚未从“马上打天下”的心态中疏离出来,仍保持着“不革命就是反革命”的不容忍精神。果然不出顾颉刚所料,1928年6月15日在南京的大学委员会上,胡适反对将北大改名为中华大学,更反对任命李石曾为校长,即被吴稚晖直指为“反革命”。胡适日记上记述的情景是:吴“直跳起来,离开座次,大声说:‘你末就是反革命!’”三十多年后,胡适又复述当时的情景说,“吴稚晖坐在我的旁边,站起来,把椅向后一移”,并学吴氏用无锡话说:“你吗,就是反革命!”可见印象之深刻。[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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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73 这里的前科,就是1925—1926年间北京学界从女师大事件到三一八惨案的那场持续斗争,即吴稚晖所说的蜀洛党争。胡适虽自称无党派,也因南下而未参与后半段的斗争,却一向被人视为东吉祥派(他的倾向性确实也颇明显),这正是吴氏口出恶言的出发点。关键在于,吴稚晖说出了胡适等“英美派”在国民党新政权里的实际地位:“东吉祥胡同这班人简直有什么面孔到国民政府底下来做事!不过我们不计较他们罢了。”东吉祥派本有反国民党的前科,如今投靠国民党而能为其所容,当然应自己知足知趣。这话无疑是指向胡适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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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75 胡适在会场上虽然“十分忍耐”而“不与计较”,实则至为不快,回来即写一信致吴,自称“不很明白今日所谓‘革命’是怎样一回事,所以也就不很明白‘反革命’是怎样一回事”;要吴氏“顾念一点旧交情”,指示他犯了《反革命治罪条例》的第几条。此信语气不太平和,终未寄发。但胡对吴的观感已甚不好。不久,南京的《民生报》(成舍我办)发表“北平市民大会”主张通缉“反革命罪魁”的电报,除段祺瑞等北洋当局者外,“附逆党徒”基本为“东吉祥系”人,而第一名就是胡适。胡适得知此事即请在南京做官的老友朱经农调查,并怀疑是吴稚晖在“背后玩把戏”。[49]可见那时吴稚晖在胡适心里信誉已差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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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77 同时,胡适在6月15日会后当即给蔡元培连信辞职,宣布“此意十分坚决,绝无可挽回”。蔡也连函挽留,说对胡的辞职“并未默许,仍请继续担任”。胡适的第三封辞职信说,不管蔡批准与否,日后他“决不会再列席这种会”。他在此信中指责“吴先生口口声声说最大的危险是蜀洛党争,然而他说的话无一句不是党派的话”。胡适自称:“我虽没有党派,却不能不分个是非。我看不惯这种只认朋友,不问是非的行为,故决计避去了。”由于胡适辞意甚坚,为此先后共致蔡五信,此事终以准辞了结。[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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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79 不过,胡适一向主张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所以虽然辞去了大学院的职务,且对许多知识人“迎头赶上去”的行为甚觉不齿,也还没有立即公开发表反对国民党的文字。但是,胡适的自由主义立场不久终使他与其一度试图认同的国民革命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国民党要“党化”一切的政策使他越来越不能忍受,他很快就因此而打破了沉默,出面做新政权的“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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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81 实际上,“性好发表意见”的胡适以“当世明哲”的身份,对当下进行中的“党化政治”不出恶声也不太可能。前面说过,当胡适在上海演说人力车不文明时,在北京的朋友周作人立即撰文质问胡适为什么看不到同样发生在上海的斩首也不很文明?胡适当然明白斩首更不“文明”,这个问题的答复其实只能指向一个方向。他既然以辞职的方式与国民党“绝交”,其“恶声”也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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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83 而担任“呼”这一角色的也不乏人。当时攻击国民党甚力的国家主义派就力促胡适站出来说话。《醒狮周报》第195期的一篇文章对胡适使用激将法,该刊从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因对蒋介石不敬而受辱一事,“联想”到刘的朋友和同乡胡适,并“听说胡先生近来实在忍不住,一定要办一种什么刊物来批评党国”。《醒狮》表面上还在劝胡适不必说话,因为“说得太软,有失胡先生的身份,只足以丧失自己的信用;说得太硬,又适足以取辱”。在国民党的党治之下,已成“不聋不哑,不做名流学者”的局面;该刊并暗讽专讲西方文明的胡适实行的仍是“东方文化的所谓‘明哲保身’”。这样处处紧逼,实是非要胡适出头不可。在上海的李璜也当面指责胡适“太胆小”。胡适不承认,自称“只是害羞,只是懒散”。但后来胡适不再“害羞”而开口“批评党国”时,旁观者即有人认为颇类《醒狮》的言论,可见国家主义派对胡适确有影响。[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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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85 从胡适的日记可以看出,他在1928年春已在搜集有关资料。3月间马伯援对他描绘的南京情景是“上焉者日日开会,下焉者分赃吃饭”,几天后更获悉国民党新政权中宋子文、孔祥熙等结伙卖缺,所得印象都不佳。4月初胡适到九江,试图在街上寻找“革命影响”,结果“除了几处青天白日旗之外”,只在“路上见两个剪了发的女子,这是两年前没有的”。新政的形象显然不能副其所望。同月高梦旦辞商务印书馆职,说该馆“只配摆小摊头,不配开大公司”。胡适认为“此语真说尽一切中国大组织的历史”,因为中国人历来善于人自为战,却“不能组织大规模的事业”。而“政党是大规模的组织,需要服从与纪律,故旧式的政党(如复社)与新式的政党(如国民党)都不能维持下去”。[52]可知他此时已认为国民党不能维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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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87 有意思的是,一年前他正是以国民党学会了俄式组织方法、既能服从又有纪律而称赞国民革命。不过一年的时间,是国民党有本质的大变呢,还是胡适自己的观念变了?比较接近实际的大概是双方都已有些“非复当年”了。这在胡适,恐怕是个带质变性质的转折:国民党既然从学西方的典范变为与复社相类的传统中国式组织,则其已不可能为胡适所推崇。北伐尚未统一,胡适对国民党的观感已急转直下,到北伐获得名义上的统一后,胡适与国民党的关系,就更多是一个知识精英与当国之政党或中央政府的关系;胡适要维护国家的统一(因为只有那样“国际”的观感才比较好),其立场不能不朝着“进谏”的方向发展,在“诤臣”与“诤友”间徘徊。[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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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92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1706065607]
1706069193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五 “诤臣”与“诤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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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95 1928年5月,胡适在光华大学的五四纪念会上演说,讲到五四运动的影响时,也提到对国民党的影响,他举例说孙中山的著作“多半是五四运动以后方有的”。这在胡适,还是承续以前将五四和国民党连接起来的取向,基本是出于好意。但在国民党人看来,恐怕就是对孙颇不敬了。当时国民党四中全会宣言说,学生体力不强、知识不广、经验不丰,不应当干涉政治。胡适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个“历史上的公式”,即“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政府腐败,没有代表民意的机关,干涉政治的责任一定落在少年的身上”。而且“这是在变态的国家里必然的趋势,禁止是不可能的”。他接着提出两个可以免除学生干涉政治的“希望”:一是希望政治早日走上轨道;二是希望知识高深、体力强健、经验丰富的中年出来把政治干好。这样,学生就可安心读书,当然不会干涉政治。[54]这次讲话语调尚温和,但已明确说国民党的政治尚未“走上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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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97 到5月中旬,胡适认定“上海的报纸都死了,被革命政府压死了。只有几个小报,偶然还说说老实话”。5月21日,他在中央大学宴请大学委员会委员时致词,自己认为是“说了几句不很客气的话”。在回忆了九年前北大与南京高师的对峙后,胡适说:“今者北大同人,死者死、杀者杀、逃者逃,北大久不为北大;而南高经过东大时期而成中央大学,经费较昔日北大多三倍有余,人才更为济济。我希望中央大学同人担北大所负之责,激烈的谋文化革新,为全国文化重心。”[55]这其实不过略有怨言,已算相当客气。不过在当时对新朝的一片颂歌声中,胡适的话虽不无捧的成分,到底也有几分不入耳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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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99 1928年6月,胡汉民在给胡适的信中说他现在负责宣传,“还是治标之标,快要到治标之本了,却离治本两字相差甚远”。他自解说:“一个人太忙,就变了只有临时的冲动。比方当着整万人的演说场,除却不断不续的喊出许多口号之外,想讲几句有条理较为子细的话,恐怕也没有人要听罢?”胡汉民此话基本是写实,但胡适显然不满意。因为他不仅主张治本,就是政治,也主张有计划的政治,最不欣赏政治上“临时的冲动”。到7月,胡适即写成《名教》一文,说“中国已成了口号标语的世界”,而且这并非从苏俄学来,却是祖传的“道地的国货”,民间的任何“王阿毛”都能娴熟运用。他特别指出,虽然“党国领袖”视标语口号为“政治的武器”,但对一般的实际操作者,这也“不过是一种出气泄愤的法子”。[56]这正是针对着“临时的冲动”而言,但此文还比较客气,基本是着眼于思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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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201 9月初,在国民党名义上的统一全国已数月后,他仍认为当时中国实无一个中央政府,所以在那时谈分治合作正如他以前谈联省自治,都缺少这个基本条件。不过此时胡适与国民党还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他也希望各新兴的地方势力能“合力造成一个稳固而有威信的中央”。正在中山大学服务的傅斯年在那年8月13日给胡适的信对他当有些影响,傅认为:“改朝换代的时候,有些事实只可以改朝换代观之。不然,废约之论亦非‘君子相’也”。这个观念当然可以引申到对其他“非君子相”的事务的谅解。到年底,胡适“在南京观察政局”后,得出一时不会有大变动的结论。他认为“现政府虽不高明,但此外没有一个有力的反对派,故可幸存。若有一年苟安,中下的人才也许可以做出点事业”。这个观察的基础之一就是“外交上的成就”(指中美关税新约的签订)使地方实力派不敢破坏统一。同往常一样,胡适非常重视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态度和反应。[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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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203 尽管这个观察(特别是有关地方实力派的部分)颇具一厢情愿的理想,却较能体现胡适此时的心境。这样,他在息笔多年后,又重新开始“做政论”文章。其中一篇是《新年的好梦》,对“统一后的第一年”可望出现的“好现象”做些想象,他希望能有和平,更进而能裁兵,并因关税新约而取消一切苛捐杂税、实现铁路及收益国有(而非各地军人占有)、禁绝鸦片等,最后则梦想有“一点点言论出版的自由,偶然插一两句嘴,偶尔指点出一两处错误,偶尔诉一两桩痛苦”而已。[58]这个“一点点”确是胡适一贯的意思,但是到底多少算“一点点”或“偶尔”,恐怕双方的认知相当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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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205 胡适还有个关键的伏笔:虽然孙中山说政府是诸葛亮而国民是阿斗,“但在这以党治国的时候,我们老百姓却不配自命阿斗”,而是要做可以“赛过诸葛亮”的“臭皮匠”。其实胡适真正想要做的是有发言权而不干“实际政治”的新型诸葛亮,他根本就视南京诸公为阿斗,在他所做《名教》一文的手稿中,“现在的治国者”一语最初正是写作“许多‘阿斗’”,最足反映胡适的真意。但新当权的政府当然不能容忍被不论什么名义的人“赛过”,胡适的希望的确只能如他所说是“白昼做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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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207 1929年春,胡适及一些在上海的留学英美学人结成一个松散而小型的组织平社,半论学半论政,定期讨论,并拟出《平报》以表述他们的观点。[59]但促使胡适公开表态的导火线则是1929年3月国民党上海市代表陈德徵在三全大会上提案,主张处置反革命分子不必经司法机关,只要党部定案即可交法院处置之。胡适“实在忍不住了”,即给司法院长王宠惠写信说,“近来国中怪象百出”,而陈之提案为“最可怪者”。他问身为“研究法律的专门学者”的王氏,“在世界法制史上,不知哪一世纪哪一个文明民族曾经有这样一种办法,笔之于书,立为制度”?后来王宠惠复信说此案“并未提出,实已无形打销”,语尚平静。但胡适三十多年后的回忆则说“过去我和亮畴先生闹翻了”,可知此事在胡适心里并不那么平和。他以为,从前清到民初都能维持司法独立,“到了亮畴先生,他手下的两个人在上海的胡闹,把这个制度搞坏了,我很生气”。[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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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209 那时胡适已决定站出来说话,故将他的信交国闻通讯社送各报,却不能刊出,但陈的反攻文字倒先在报上出现了。陈不加掩饰地指出:在以“国民党治中国的今日,老实说,一切国家底最高根本法,都是根据于总理主要的遗教”。违反者“便是违反法律”,“便要处以国法。这是一定的道理,不容胡说博士来胡说”。这样的逼迫,恰使胡适更觉不能忍。于是他针对陈德徵的观点写出了第一篇正面攻击国民党的文章《人权与约法》。[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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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211 不过,胡适的文章也不仅仅是与陈德徵对着干,而是有备而发。1926年他还在英国的时候即已准备回国时“带点‘外国脾气’回来耍耍”;1927年6月他正式向蔡元培提出了制定约法的建议;而“平社”的活动也渐集中于准备发表言论。1929年4月,国民政府命令保障人权,胡适发现“此令但禁止‘个人或团体’侵害人权,并不曾说政府或党部也应尊重人权”。他开始注意人权问题,而重心则在“政府或党部”实际是否超越于法律之上这个关键。几天后,胡适的老师、老同盟会员马君武提出:“此时应有一个大运动起来,明白否认一党专政,取消现有的党的组织,以宪法为号召,恢复民国初年的局面”。此时马氏开始后悔当年反对国会的举动,因为“解决于国会会场,总比解决于战场好的[得]多多”,故“无论国会怎样腐败,总比没有国会好”。马君武的主张成为后来几个月胡适论政的核心观念,他补充说,民初贿选,尚看重和承认议员“那一票所代表的权力,这便是民治的起点。现在的政治才是无法无天的政治了”。[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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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213 《人权与约法》就是这些因素的综合结果,所论也基本不出上述范围。到陈德徵再强调“违反总理遗教者,即为反革命,即为反法……均当治罪”后,胡适的攻击目标进而直指“遗教”的作者孙中山。从5月起,胡适在较短时间内接连写出几篇文章,一篇比一篇厉害。这些文章俱在,可以复按,且已为多人述及,这里不详述其内容。但有一点尚未引起足够的注意:胡适这次攻击国民党孙中山的许多内容,恰是他两三年前在英美正面鼓吹过的。同样的内容何以昨是而今非,颇值玩味,但这种细致的分析只能另以专文探讨了。[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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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215 胡适当时的心态在其日记中表露甚明,在写完《人权与约法》后,胡适想起他的朋友丁西林的话,“今日我们应该相信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特别指出“此文之作也是多一事也”,可知他是有意为之。几天后他写完《知难,行亦不易》,更说:“人生固然不过一梦,但一生只有这一场做梦的机会,岂可不努力做一个轰轰烈烈像个样子的梦!”[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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