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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73 周一良常听陈寅恪表弟俞大纲(其妹嫁给傅斯年)谈到陈寅恪,夸他学问博而精,于魏晋隋唐史学方面的造诣尤深。于是,周一良从燕京未名湖畔,到近在咫尺的水木清华去偷听陈寅恪的课。同往的还有在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工作的余逊、劳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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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75 周一良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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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77 第一堂课讲石勒,提出他可能出自昭武九姓的石国,以及有关各种问题,旁征博引,论证紧凑,环环相扣。我闻所未闻,犹如眼前放一异彩,常常为之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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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79 周一良与余逊、劳干听罢,甚是钦服。三个京剧票友,都说像看了当时名角武生杨小楼的拿手好戏一般,连呼“过瘾”。从此,偷听陈寅恪的课,成了他们的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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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81 周一良原在燕京大学师从洪业(煨莲)教授,听他讲历史方法课,觉得受益匪浅。对洪业教授所说,只要掌握了历史之“何人”“何时”“何地”“何事”“何如”之“五何”,“你就掌握了历史”的教导一直牢记于心。今又听陈寅恪的课,懂得讲问题不仅细致周密地考证出某事之“然”,而且常常讲出其“所以然”,听起来有深度,有说服力。他认为陈寅恪补充了洪业教授的“五何”之论,即“为何”。有“六何”之法在手,便开通了进入历史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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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83 后劳干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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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85 在陈先生未曾上课以前,同学们已经知道陈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上课以后大家因为注意的关系,每一个人印象都很深。此时方在初春,余寒未尽。陈先生穿的厚袍加上马褂,携着一大包书,用橙黄的包袱包着。清瘦的面庞夹着神情奕奕的目光,给人一个清晰的联想,想到这位盖世的奇才……寅恪先生身材瘦削,并且也不高大;加上了具有神采的双目和高耸的鼻子,的确有些像“甘地型”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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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87 陈寅恪留学欧美十多年,其学识渊博,为中外学人称颂,而其装束如乡间只知“子曰”“诗云”的老私塾先生。但就是一位这样的老人,在课堂“恒闭目而思,端坐而讲,奋笔而书”,所举史料详记卷数、页数,反复论证。所论者皆关宏旨,绝无游词,每课皆自立己说,非好奇之异,目的实只在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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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89 汉代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说:“儒者,区也。言其区别古今,居则玩圣哲之词,动则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当时之事,此通儒也。”陈寅恪自然是大儒,而他的学问在于研究历史,与庙堂无关。章太炎通儒也,然恃才傲物,过于狂傲。陈寅恪则谦虚谨慎,他的学问到底有多大,世人无有说清楚者。陈寅恪也从未将所学炫耀于人。仅举几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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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91 游学欧、美、日,陈寅恪以博学闻名天下。与陈寅恪同时代的友人罗家伦评论他:“寅恪从哲学、史学、文字学、佛经翻译,大致归宿到唐史与中亚西亚研究,又供他参考应用的有十六七种语言文字,为由博到精最成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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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93 在清华,梁启超先生讲某一问题时,常对学生说的一句话是:“你们去问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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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95 20世纪30年代,有一次,陈寅恪在讲到当时流行的学说时,这位曾多年留学德国的老人,笑着说: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两派学说,其实《孟子》中“食色,性也”四个字已足以概括了。听过这堂课的学生卞慧新回忆:“不佞体会,先生既轻视又肯定两派之说,只是认为两派各得真理之半,没有必要过分张皇强调。”据陈寅恪自己说:“辛亥革命那年,我正在瑞士……我立刻到图书馆借阅《资本论》。”这样算起来,陈寅恪可能是中国最早读德文原版《资本论》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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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97 陈寅恪为我们的文化留下了多少财富?无法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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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299 仅粗略地统计,陈寅恪在20世纪的中国学界,给历史学、宗教学、语言学、考据学、文化学及中国古典文学等领域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其中一些领域的研究,极具开拓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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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01 冯友兰在《怀念陈寅恪先生》一文中,对他留下的文化财富,做了这样客观与公允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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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03 中国封建的历史学,大都是大人物纪传的总集和一些“断烂朝报”的汇编。寅恪先生用近代史学的方法,研究他所掌握的丰富史料,使中国的历史学远远超过封建时代水平,他是中国近代史学的创始人或其中极少数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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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05 陆键东先生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纵览他的一生时说,他那并不平坦的一生,“泛溢着一种博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情怀。它不仅使陈寅恪的生命过程从始到终弥漫着一种文化意绪,这还因为陈寅恪文化生命的巨大魅力,而令经受了20世纪数次社会重大变革的当世知识分子(以及后世学人),在以历史的理性回首这一段文化的历史进程时,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国学人之‘根’所原有的位置。中国传统文化在20世纪因了陈寅恪的存在,增添了一段十分感人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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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07 传统的中国文人,特别是民国初期的大师们,大凡有才学者,或狂傲,或峻急,或狂戾,或伐异,或恶札,或癖怪,或疯癫。而陈寅恪虽博学,却虚怀、诤友、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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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09 陈寅恪十三岁留学日本,在东京弘文学院就读。与也在那里求学的鲁迅是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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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11 查1915年4月6日鲁迅日记,记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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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13 晴,大风。上午得二弟信又一明信片,并二日发。赠陈寅恪《域外小说》第一、第二集,《炭画》各一册,齐寿山《炭画》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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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15 陈寅恪与鲁迅即为同学,当有交往。但鲁迅除在这篇日记中,提到陈寅恪外,似再无涉笔。而陈寅恪的文字中,干脆不提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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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17 陈寅恪晚年这样解释他不与鲁迅交往的缘由:鲁迅的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以“民族魂”的大旗覆棺盖椁,继而成为“先知先觉”和“全知全觉”的圣人,他怕言此事,被国人误以为自己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成为“谬托知己”的“无聊之徒”,“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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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19 陈寅恪的表白没有涉及自1915年相识至鲁迅晚年二十年间的交往经历,而只谈鲁迅晚年以及过世后,这背后藏有深意,其间的不屑和嘲讽,世人是看得清的。一生都不愿谈鲁迅的,还有一位大师,便是如同陈寅恪一样灵魂高洁的钱锺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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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99321 陈寅恪与王国维是好朋友。王国维沉湖之前的最后一夜,是先到老友陈寅恪家小坐,翌日自沉于颐和园鱼藻轩前的昆明湖。晚上,清华同人及学生手执素灯,移王国维灵柩到清华南成府的刚秉庙停灵设祭。陈寅恪身着长袍,行旧式跪拜大礼,在洋化了的清华大学,殊为奇观,吴宓及研究院学生,也仿效陈寅恪,以旧式祭奠之礼,长跪王国维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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