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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42 多年来,特别是退休以后,我更是自觉地走出书斋,关注中小学教育、农村教育,地方文化与民间运动,关注的也依然是一个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我和他们的交往也是具体的、琐细的,本身就构成了我的日常生活。同时,我又以一个历史研究者的眼光、思维和方法,去观察、思考、研究他们,在我的笔下,这些普通的乡人、教师、青年……都被历史化、文学化、典型化了。因此,也可以说,我是“用历史与文学的方法研究、书写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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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44 现在,他们——这些留存于历史长河中的生命,这些挣扎于现实生活里的生命,都通过我的系列著作,奔涌而来。他们中间,有历史大人物,也有民间底层社会的普通人,都具有同样的地位与分量,一起构成了大时代里的个体生命史,一部20世纪的中国精神史,中国“人史”。我所有的研究,所写的上千万的文字,因此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并且都渗透了我自己的个体生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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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46 为了能展现这样的属于我自己的研究图景,本系列作品的编选,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我的五部代表性研究专著:《心灵的探寻》、《周作人论》、《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1948:天地玄黄》、《我的精神自传》,以展示我的学术研究的基本风貌。第二部分是重新编选的文集,计有:《世纪心路——现代作家篇》、《爝火不息——民间思想者篇》、《大地风雷——历史事件篇》、《精神梦乡——北大与学者篇》、《漂泊的家园——家人与乡人篇》、《情系教育——教师与青年篇》。这本身也形成了一个结构: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开创者陈独秀开始,到曾经的精神流浪汉、某当代大学博士生王翔结束,我大概写了将近一百位“大时代里的个体生命史”。为便于读者理解我的研究与书写背景,每一卷的开头都有“前言”,主要讲述我和本卷书写对象的关系,借此呈现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生命纠结,同时召唤读者的生命投入,以形成所描述的历史、现实人物与作者、读者的新的生命共同体。——这设计本身,就相当的诱人,但却有待读者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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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48 201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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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53 我的精神自传 [:1706116464]
1706116654 我的精神自传 上篇 我的回顾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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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56 “我的回顾与反思”,副题“北大演讲录之三”,系作者2002年3—6月在北大讲“最后一门课”的讲稿[其中引言部分讲于2002年3月12日,第一部分讲于2002年3月12日、21日,第二部分讲于2002年3月21日,第三部分讲于2002年3月28日,第四部分讲于2002年4月8日,第五部分讲于2002年4月15日,第六部分讲于2002年4月22日、29日,第七部分讲于2002年5月9日,第八部分讲于2002年5月16日、23日,第九部分讲于2002年5月30日、6月6日,第十部分讲于2002年6月13日、20日、27日],由学生录音、整理。2006年、2007年作者根据录音整理稿,作了一些补充与发挥,补写了几篇文章,最后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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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62 我的精神自传 引言 “以不切题为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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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64 这学期我要给大家讲的是“我的回顾与反思”,但同学们在课表上看到的这门课的题目却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前沿课题”,这是怎么回事呢?这背后有一个故事,简单说,是我和我们教研室的主任陈平原教授合谋的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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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66 大家知道,这些年学校教育一直在进行“制度化、体制化”的努力:开什么课,课程的题目都是规定好的,并且是输入电脑的。老师开的课,符合计划要求的才算数,才算老师的工作量,给听课的学生学分;不符合的,就不予承认。应该说,这样的规定,并非毫无道理,教学的随意性太大,也会乱套。但对我这样的自由惯了的、喜欢奇思异想、不怎么守规矩的教授,就有点麻烦不便。理想的教育应该是既有规范,又给不规范的课程提供一定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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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68 应该说陈平原先生是颇懂此道的。因此,当上学期末,他问我这学期准备上什么课时,我答以要讲“我的回顾与反思”,他犯了难,却马上想出一个办法,对我说:教学计划中有“现代文学研究的前沿课题”这门课,你就报这个题目,至于上了课堂,你讲什么,怎么讲,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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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70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马上想起了周作人对付命题作文的办法,就是“以不切题为宗旨”。——对于一个追求自由的教师、学者、作家,任何规范都是难不住他的,这也是有传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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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72 因此,我今天的课,也是“以不切题为宗旨”:题目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前沿课题”,讲的是“我的回顾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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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74 记得我在北大开的第一个独立课程,题目是“我之鲁迅观”。——在此之前,我上过一次“现代文学史”,是接着严家炎老师上的,当时老师有事,让我接着上课。正式独立的开课,是讲“我之鲁迅观”,是1985年上的。今天这个课是我在北大讲坛的最后一课,时间是2002年。第一课和最后一课相距十七年,始于“我之鲁迅观”,终于“我的回顾与反思”:这本身或许有某种象征性,或者说显示了我的做人与治学风格的某些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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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76 这使我想起了“我之鲁迅观”这门课的某些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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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78 我是给1981级的学生讲的。——顺便说一句:从1981级讲到你们2001级,也就是说有二十一届的北大学生听了我的有关鲁迅的课,我觉得挺高兴的,也觉得很有意思:向连续二十一届的学生讲“我之鲁迅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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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80 而且讲“鲁迅”这样的历史巨人,却要突出“我”,强调研究者、讲课者的主体性,这在今天恐怕都有些出格,1981级学生听起来自然觉得从未听过这样的讲法。但北大毕竟是一个眼界开阔的学校,学生虽然觉得奇怪,但基本上是接受的。一传到社会上,特别是鲁迅研究界,就引起了出乎我意外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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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82 当时在武汉召开了一个学术讨论会,讨论在高校如何开鲁迅研究课。本来我还只是个助教,尽管年纪也够大了,但还没有资格参加,我的导师王瑶下命令要让我去,我只好去会上作了一个发言。没想到引起强烈反响,当然有一部分人赞同,但更多的是愤怒与嘲笑:钱理群这人太狂妄了,什么“我之鲁迅观”?!他竟敢把自己跟鲁迅并提,居然宣称“既不能仰视鲁迅,也不能俯视鲁迅,要平视鲁迅”!——这个观点在现在看来是常识,但是当时就被认为是对鲁迅研究的“仰视”的既定格局的一个严重挑战,这就难免被视为“狂妄”了。顺便提一句,我这个观点同时又受到一些年轻人的指责:钱理群平视鲁迅不对,就应该俯视鲁迅。这大概也很有象征性:我这个人一辈子就处在年长者与年轻人的质疑中,受到两方面的夹击,这也是我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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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84 我的发言既然引起轩然大波,就要导师来收场。王先生处理得非常高明。他先声色俱厉地把我批评一通,老师要找学生的碴儿太容易了。譬如我当时强调上课要跟学生交流,要重视学生的作用;他说:这哪儿行啊,教师讲课当然要以教师为主,不可片面强调学生的作用。王先生这一说,那些人高兴了:你看,他的老师批评他了。但最后王先生又轻轻说一句: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在北大上过鲁迅课,钱理群讲课比我好。我当时还没领会老师的意思,觉得挺别扭的,后来有朋友告诉我:王先生说你上课比他好,这是极高的评价,就是对你的课的充分肯定,最大支持。我这才恍然大悟,并且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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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86 当时我已经四十五六岁了,但在学术界还是初出茅庐,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刚刚闯了祸,过几天我又发表一个言论惹来了新的麻烦。我也搞不清是在一篇文章还是在一个公开场合,发表了这样一个观点:学术研究应该有想象力,掌握了一定材料后,就必须产生一个飞跃,提出一个假设性命题。你不可能掌握全部材料,因为历史已经过去,你不可能重现历史,你总是在有限材料的基础上,或者通过理论推理,或者通过想象,提出假设——不仅科学研究,文学研究也需要假设。有了假设,再去发掘材料,新的材料可能否定或者修正你的假设,如果新材料证明你的假设,那么假设就可能成立。如果我的话只说到这里,大概不会捅太大的娄子,但我又多说了一句,批评有些研究者是“爬行现实主义者”,他永远在材料上爬来爬去,不能产生飞跃。这就惹了大祸了。有些人就对号入座,说钱理群太狂妄了,竟然说我们都是爬行现实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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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88 我这个思考其实是作为一名北大学生,对老师的研究方法的一种领悟与理解。我非常欣赏林庚先生的研究,大家知道林先生有一个突出贡献就是提出了“盛唐气象”的概念。他这个概括在我看来是有材料有根据的,在材料基础上又有他诗人特有的感悟力,特有的敏感与想象,从材料的积累到概念的提出,有一个飞跃与提升,是对研究对象(盛唐文学)的一个整体把握,是将个别现象排斥在外的。因此,总是可以找到好多材料来反驳,当时好多学者也是这样提出种种质疑。但是经过历史淘洗,他的这个概括今天看起来就特别有道理,非常有启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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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6690 还有另外一个例子,是80年代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他也是在掌握材料基础上提出一些飞跃性的概括,这些概括对我们很有影响。当然你也不难挑出它的许多毛病。但是这样的研究会打开新思路,启发新思考,抓住一些最大的问题,可能忽略某些细节。我把这种研究称为“浪漫主义研究”。当然任何研究都有它的弊病,没有任何一种完美的研究方法。我当时提出有现实主义的研究,也要有浪漫主义的研究,以浪漫主义反对爬行现实主义,不过是想寻求研究的多种途径,打破既定的、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僵化的研究格局,这在一个初入学界又不想墨守成规的“年轻人”,是非常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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