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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的《新语文读本》选了梭罗《瓦尔登湖》里面的一篇文章,提出了一个概念,叫作“黎明的感觉”。“黎明的感觉”就是每天睡了一夜醒来,这就意味着一段生命已经过去,一切重新开始。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意味着你获得一次新生,你的生命开始新的一天,就有了黎明的感觉:一切对你来说都是新鲜的,你用新奇的眼光与心态去重新发现。这就是古人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样一种新生状态,就是真正的学术状态,或者说是一种最理想的学术境界、人生境界。我们讲“赤子之心”,就是指这样的状态与境界。北大大在哪里?就是有一批大学者,他们都是汪曾祺所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心”。人要一辈子保持赤子状态,是非常非常困难的,特别是经过苦难以后。面对苦难的折磨,人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被苦难压倒,另一种是历经磨难以后还保持赤子之心,这就难上加难。[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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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想谈谈自己的经验。我很同意梭罗说的另一句话,他说人无疑是有力量来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的。外界的环境我们管不了,因为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但你可以有意识地去提高自己生命的质量,通过自己主观努力去创造一个有利于自己发展的小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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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讲起来可能有点抽象,就说说我在大学毕业以后的经历吧。我当时被分配到贵州安顺的一所卫生学校去教语文。从北京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区,而且在中专教书,对我来说,外部条件是够恶劣的了。怎么办呢?我就想,不管怎样,现在我在教书、上课。上课有两种上法,一种是当作任务被动地上,一种是主动地写一首“教育诗”,把教学工作变成富有创造性的、有诗意的劳动。当然,客观条件并不具有诗意,记得我第一次上课,讲台上就放着一个骷髅头,吓了我一跳,同学们因为是学医的,普遍不重视语文课。因此,诗意是要自己去创造的。我很快就发现班上还是有几个学生喜欢文学,我就为这几个学生上课,后来成了终身的好朋友。我干脆搬到学生宿舍,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起踢足球,当“教练”。其实我不会踢球,但我能和学生一起踢,大风大雨还在烂泥中打滚,踢得很投入。就在和青年学生的亲密接触中我获得了写诗的感觉。这还不够,我要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诗意。贵州的大自然是很美的,我一大早,就跑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等待太阳出来那一瞬间,把它画下来;天下雨了我就冲到雨地里去画画,雨水流淌在画面上,彩色浸润开来,真有象征派绘画的味道。学校附近有一个水库,我半夜跑到水库边,看月光下的山是什么样子,月光下的水是什么样子,就画一幅“月下的山和水”,还配一首诗,叫“诗与画”;这是真的在写诗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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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文革”时就成了我的一大罪状,说钱理群半夜三更跑出去干什么,他肯定是特务。当时我还真编了一本诗画集,送给我的中学时代的好朋友。“文革”时为了收集我的罪状,还派人外调,跑到南京把画和诗取回来,一看,都是“儿童画”,充满童趣的画,弄得那些“左派”也哭笑不得。[15]可惜这本诗画集后来销毁了,不然留到今天,那是多好的一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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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还形成了一个习惯,我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总是给自己设置大大小小的目标,或者读一本书,或者写一篇文章,或者编一套书,甚至是旅游,我都把它诗意化,带着一种期待、想象,怀着一种激情,兴致勃勃地投入进去,以获得写诗的感觉。我强调生命的投入,全身心投入,我跟前几届的北大学生都说过:“要读书你就拼命地读,要玩你就拼命地玩”,这样,你就可以使自己的生命达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状态。我追求这种生命的强度和力度,酣畅淋漓的状态,这同时是一种生命的自由状态。我的全部研究,最终的目的,就是追求精神的自由,生命的自由。[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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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这种状态的付出太大,连玩都全身心投入,那太累了,所以我的经验只是我个人的,绝对不是向大家推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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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自传 二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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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一代的学者,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就是文化大革命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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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我们这样一代的学者,对我们成长的大的社会环境要有所了解。我是在贵州经历文化大革命的,我于1960年到贵州,1978年考研究生回到北大,前后在贵州生活了十八年,也就是说,从二十一岁到三十九岁,正是一生最具有活力的岁月,我是在贵州度过的。而其中最重要的经历就是参加了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这同时就意味着,我是在中国的社会的底层,在边远地区来参与、体验“文革”的,这跟很多人在京城、在大城市里的体验是不一样的。这里不妨说说我的“文革”体验,但也不可能全部展开,因为时间有限,只能零星地讲一点,讲一些故事,可能同学们会有兴趣,因为你们都没有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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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文革”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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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文革”的积极参加者,而且从头参加到尾,没有当过一天逍遥派,知识界恐怕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的。我之所以积极投入,一个重要原因是,“文革”对我来说并不突然,“文革”前,懵懵懂懂中,我就有一种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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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由我当时的经历与处境决定的。我那时在安顺卫生学校教书,可以说多是非常认真地在教书,因此在学生中有很高的威信,但就是和领导搞不好关系。有一天,我们的一个校长到我们教研室来,为一件事我们有不同意见,就争论起来。那个校长是个很老的干部,因为党内斗争与省委书记发生冲突被贬到我们学校,当然就不把我这样的小小语文教员看在眼里,还要摆出马列主义者、老革命的架子,引经据典把我训了一顿。偏偏我年轻气盛,也读了很多马克思、恩格斯的书,自然不服气。不服气不说,还跑到寝室拿来一大堆马克思主义经典原著,和这位校长据理力争。他当然辩不过我,下不了台,就利用权势来整我。当时我们教工团支部正在评选五好团员,本来我的呼声很高,校长一干预,自然就没有选上。这还不说,他还布置同教研室的另一位语文老师来监视我,说钱理群家庭出身反动,你们要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这位老师为人非常正直,就把这件事向我透露了。所以我直到现在都和这位老师保持良好的关系,在那样的环境中他能这样做,是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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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和权力者、权势发生冲突。我当然不服气,而且因为我是学新闻的,政治上很敏感,那时已是“文革”前夕了,我就觉得形势要发生变化了,可能有我这样的平民老百姓说话的机会。于是,我决定和这位当权者斗争,既然你布置人监视我,我就准备整你的“黑材料”,这位校长每次讲话,只要我觉得有问题我就记下来,我认定这样的校长尽管自认老革命,却利用权势整群众,其实是反马克思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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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和这位校长暗中斗争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新的党支部书记,来了没多久,就和这位校长发生了矛盾,听说我反对校长,就找我谈话,说党是理解你、支持你的。当时我真是激动万分:终于得到党的支持了!但很快我又和这个支部书记发生了冲突。我这个人的性格大概有点毛病,一辈子总是不断地与领导和权势者发生冲突。我和领导的关系一般有三部曲:第一部,总是得到领导赏识,因为我确实能力比较强,做事也认真。第二部,因为我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喜欢提意见,动不动就顶撞领导。把领导得罪了,于是必然有第三部:被领导整。我几乎逃脱不了这样一个命运。当时校党支部准备发展一位“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入党,这位老师有点假,比如他在一次学雷锋的讲用会上说,他像雷锋那样学习毛主席著作,眼睛亮了,在黑暗中都能看得很远了,其实他是个近视眼,这完全是文学的夸张,老师们都在背后当笑话说。但党支部却要发展这样的人入党,还要开会征求群众意见,谁都明白这不过是走过场。就我不知天高地厚,发言反对。我一开炮,所有的老师,包括党员都支持我,弄得支部书记很狼狈,暗地里把我恨死了,我还蒙在鼓里,以为他是支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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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也是凑巧,当时我因为到农村劳动,得了传染病,住在医院里,正发着高烧。我在报上看见毛主席肯定了北大聂元梓他们的大字报,号召群众起来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立刻准备写那位校长的大字报。结果我的大字报还没有贴出来,那位校长就先组织写大字报,公布我的档案材料,把我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漏网右派”(反右运动时我被内定为“中右”)揪了出来。而且很快发生了我在前一讲提到的那位女学生因为同情我而被迫自杀的事情。而在我被揪出来没多久,校长又被揪出来了,因为他当年得罪的省委书记也趁文化大革命之机下令再度把他打下去,和他本来有矛盾的支部书记自然也借机对他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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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前和一开始发生在贵州小城的这些与我有关的事情,今天回过头来看,其实还是有某种典型意义的。它至少说明,“文革”的发生,是与当时的社会问题和党内关系的紧张相关的。我曾经说过,在讨论“文革”的时候,有一个事实是不能回避的,就是“文革”是一场全民参加的运动,所有的人,亿万人,都卷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必须做出解释的。在我看来,各种人从不同动机、不同目的、不同原因卷入文化大革命情况非常复杂,要做具体研究、具体分析。就我的体验,处于底层的知识分子、普通工人、农民、青年学生,卷入“文革”,是因为他们感受到当时的一些问题,触及他们的切身利益,这与上层的卷入,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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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所感受到的,或者说我看到的,有三大问题。一个是以家庭出身来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价值所造成的不平等。这一点我可以说是深有体会。你们看,无论是那位校长在“文革”前整我,还是“文革”一开始把我揪出来,都是抓住我出身不好这一条。其实在日常工作中,我也是受歧视的。举一个例子:因为我跟学生关系太好了,所以学生都要求我当班主任,我自己也很想当班主任,但就不让我当。后来我提出申请也不予理睬。到“文革”时这就成了我的一大罪状,说钱理群处心积虑要和党争夺青年,不让你当班主任你抢着当。这些事情今天都很难理解:现在是没有人愿意当班主任,而那时当班主任也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是一种权利,我这样的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是没有资格当班主任的。连谈恋爱都很困难。因为家庭出身是要连累到后代的,当时什么事情都要查三代,这种情况下,有谁愿意和我这样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官,又跑到台湾去了的人结婚呢?一般出身不好的人都是夹着尾巴过日子,我却偏偏不安分守己,还爱闹事,人们都认为钱理群是很危险的,是一个不可接触的人。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卷入文化大革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反抗这样的由出身造成的社会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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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我曾经和学生实行“三同”,即同吃同睡同劳动,我那个班当时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社来社去班”。他们都是从人民公社招来的,毕业后再回到人民公社去。这些学生全部是贫下中农子女,出身都比较好,但他们却感受到另一种不平等,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的对农民、农村人口的歧视:一个人的价值与社会地位、经济待遇,取决于你出生在什么地方:城市还是农村?所以我的这些学生,尽管家庭出身很好,但他们也卷入文化大革命,因为他们感受到另一种形态的不平等: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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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类人,他们喜欢独立思考,不是领导怎么讲他就相信什么,还要自己想一想。而且这样的人,能力都比较强,或许还有点狂妄,不大瞧得起基层领导,常常和领导发生冲突。而在1957年反右运动划右派就有一条标准,就是:凡反对党的基层领导,就是反对基层党组织,就是反对党,就是右派。因此,这些顶撞基层领导的人,都被看作是右派,或者有右派倾向的人。我与校长发生争论,校长敢于派人监视我,就是根据这样的逻辑。而我当时和校长辩论,还犯了一个大忌,就是我也来引经据典谈马克思主义。因为那时马克思主义也是被垄断的,解释权只属于党员领导,像我这样的小小教员怎么可以随意乱谈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何况我还要引用马克思的话来反驳领导的意见?这本身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当时类似我这样的有点独立性,因而被基层领导视为异端或不好管教的人,是很多的,几乎各单位都有,他们平时受到不同程度的压抑,经常被领导“穿小鞋”,“文革”一来,他们的卷入,几乎是必然的。当然,更多的是被“逼上梁山”的:“文革”开始,被领导揪了出来,打成“反革命”,就只能铤而走险,也起来“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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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当“右派”,以及第一次获得“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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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这些人在“文革”一开始,是作为领导眼中的“右派”被揪斗的。而这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某些人的思想:他们试图将文化大革命理解成一场新的“反右运动”。毛泽东却认为这是“干扰了运动的大方向”,因为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目标是要整“各级党组织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解决“大大小小的赫鲁晓夫”的问题。于是,就有了毛泽东的那张著名的大字报:“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今天看来,毛泽东写这张大字报的目的,显然是要发动群众,特别是受压制的多少有些反抗思想的基层群众,即他命名的“革命派”,来冲击他所认为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但传达到并不知道斗争背景的基层,就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因此,我对毛泽东的大字报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我获得了一次解放!后来,我也果真获得了“平反”,从“反革命”变成了“革命群众”,获得了参加“革命群众组织”的权利。随后开展的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批判,特别是对“驯服工具论”的批判,“造反有理”及“真理有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等理念的强调,对我来说,是对自己长期以来心存疑惑的许多问题的一个解答。大概是1966年11月、12月,由于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批判,地方各级党组织全面瘫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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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历史当场的感觉与感受。今天回过头来看,自然会有新的反省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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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被逐出“革命队伍”,第二次“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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