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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就写到了一位以赶时髦为天职的贵妇人,听罗亭讲话逐渐成为她生活中的必需,如果不听罗亭讲话她就觉得耳中缺了点什么。而且后来又发生了一个有趣的转移,她开始听罗亭讲话,是被他的语言背后所显示的信仰的力量、人格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所吸引,但听到最后就变成单纯的语言的迷恋,不再关注他讲什么,就听他的语言本身。这就发生了一个很微妙、很重要的转移,转向了对语言本身的迷恋,进而发展成自身对语言的炫耀,她就会对别人说我听罗亭怎么怎么说了。这是一个过程:由对信仰的迷恋、人格的迷恋转向纯粹的语言的迷恋,最后变成了语言的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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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反过来,罗亭自己也沉浸在语言的雄辩所造成的幻想之中了,他忘记了现实世界。罗亭讲话时对着窗外,滔滔不绝地说着,然后就产生了一种对语言的幻觉,把现实世界幻觉化了。从语言的迷恋到语言的炫耀,再到幻觉。而一旦到了幻觉,语言、说话就变成了一种表演了。这样,启蒙主义者就由“英雄”逐渐地向“戏子”转化。本来堂吉诃德这个形象就有点戏子的味道,他当年就曾对桑丘说过:“我从小就喜欢看戏,对演戏这一行很感兴趣。”堂吉诃德本身的行为就有着表演的成分,而到罗亭这里这种表演的成分就更加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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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的专横:“专制主义的浪漫主义者”、“独裁政治的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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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人们很快就发现,在听罗亭讲话,接受他的新思想的同时,又不知不觉地被他支配了。小说中一个人物这样埋怨说:“他于是着手来解剖我们自己,解剖我们的关系,以及我们应该怎样待人接物;他暴君似的硬要我们弄清我们的感情和思想”,人们接受他的影响,又被他压抑,情不自禁地要反抗他。罗亭这样的启蒙主义者由“英雄”转化成“戏子”,又从戏子转化成“暴君”,而且形成了一个概念:“启蒙的专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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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能写出罗亭这样的人物形象也是有他的道理的,他写罗亭是有原型的,罗亭的原型就是俄国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而巴枯宁有什么特点呢?人们说他是一个立论武断,爱对他人横加干涉,还以领袖自居,动辄训人的人。他实际上就表现出了像俄国、中国等落后国家的启蒙主义者的某些特征。他们的启蒙并不是真正立足于唤醒对象的自觉,以求达到对象的独立自主,而是以一个领袖和导师的身份出现,居高临下地把自己的主观思想灌输到对象中去,而灌输本身就带有强制性。这种启蒙是干预式的,而非启发式的。这种干预式的启蒙显然带有专制的特征。但是这种启蒙的专制是隐藏在堂吉诃德式的热情无私的教诲背后的。不但启蒙者自身不自觉,而且被启蒙者也难以自察。问题在于,是被启蒙者同意这么做的,是被对象所欢迎的、所渴望的。这是崇高的理想和道德追求目标下的手段的专制,人们往往为了目标的崇高,而自觉或半自觉地接受这种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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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由此概括出了三个概念:这是“堂吉诃德式的专制”,或者叫“专制主义的浪漫主义者”,或者叫“独裁政治的堂吉诃德”。这三个概念是非常深刻的。“堂吉诃德式的专制”提醒我们注意:有一种“专制”是以“热情澎湃的理想主义”的形态表现出来的。“专制主义的浪漫主义”则昭示人们:浪漫主义是可能导向专制主义的。而所谓“独裁政治的堂吉诃德”则揭示了这样的历史和现实:如果一个政治领袖是堂吉诃德,但又是独裁者,这就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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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拿破仑是非常喜欢堂吉诃德的,并对他有深刻的研究。当年拿破仑被放逐到小岛上,他就和周围的侍从一起朗读有关堂吉诃德的篇目。不要把独裁者看得简单化,独裁者往往热情澎湃,拿破仑就是这样。这里有一种很深刻的悲剧性的联系。启蒙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些人们看起来很美好的东西,往往和专制主义之间有着一种内在的精神联系。所以说启蒙主义是一个陷阱,你怎么启蒙,是启发对象的自主性还是把对象作为你的一个强制灌注的对象?你是把他内在的美好的东西启发出来,让他独立地走自己的路,还是让他服从你的思想和思路?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是不同的启蒙。启蒙主义如果搞不好,它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陷阱,会导向专制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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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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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便讲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即所谓“女性堂吉诃德”。我刚才说了,罗亭是一个启蒙主义者。而在屠格涅夫的小说里,有一系列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往往开始时是一个启蒙主义者或堂吉诃德的崇拜者。《罗亭》里的女主人公娜达丽亚,我们一提起她,首先想到的是她倾听罗亭讲话时的神态:“娜达丽亚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罗亭,眼睛里一时感到迷惑,一时又发出异样的色彩”,“她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他的言语,可极力探索它们的意义,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怀疑,都交给他来判断;他成了她的导师,她的领袖”,她愿意把自己交给罗亭。她感到“神奇的美丽的世界,在她无限期待的眼睛之前展开来;从罗亭手中的书的篇页里,奇妙的憧憬,新的,光辉灿烂的思想,如淙淙的流泉一般地流入她的灵魂。而在她那受伟大感情的崇高喜悦所鼓舞的心灵里,圣洁的热情的火光就静静地燃成烈焰了……”这完全是一种迷恋状态,对于书本,对于语言的迷恋,进而达到讲话者的迷恋。迷恋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梦幻般的境界。正是语言唤起这位纯洁的少女无羁的想象力,在想象的幻觉世界中,就泯灭了语言所描述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甚至用前者代替后者。女性的幻觉是有一个魔力的,能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意志、情感、思想无条件地交出,成为类似宗教徒那样的信徒,从而唤起内心的神性,无限的忠诚、热情和勇气。女性美和堂吉诃德精神的结合使屠格涅夫笔下的娜达丽亚具有极大的魅力。而有意思的是到小说结束时,当需要将言辞制造的理想变为行动的时候,被视为领袖、导师的罗亭却退却了。一旦进入现实操作中,为现实生活中的利弊所驱,现实感要比女性强的男性会很快地作出妥协:罗亭露出来他下半身的“哈姆雷特”气。而娜达丽亚却一往无前,不顾一切,愿意迎接任何困难。人们终于发现,女性一旦被唤醒,就决不回头。而女性以她特有的极端性与韧性,把她已经做出的选择坚持到底,她们才是真正的、彻底的堂吉诃德。而罗亭只是半吊子的堂吉诃德。这就是“女性堂吉诃德”,她们有两个特点:一是容易生活在幻觉世界中;二是具有行动的极端性和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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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的包法利夫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她生活在幻觉里,她的幻觉与现实脱离,从而造成了巨大的悲剧,文学上有时称其为“包法利主义”。在我看来,包法利主义和女性堂吉诃德精神特别相像。中国文学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很有趣的现象是,在中国的男性与女性关系中,男性在开始的时候一般都扮演启蒙者的角色。因为在中国社会里,男性比较有条件较早地接触更广大的世界,男女谈恋爱的时候,男性启蒙女性,女性是受启蒙者。但后来就出了问题:女性还要继续往前走,追求自由就要自由到底,男性跟不上了,悲剧就这样产生:女性把男性抛弃了,男性还保留着扮演启蒙者角色的感觉,一时间痛苦万分。茅盾的《创造》写的就是这样的故事:男主人公把女主人公“创造”成了“新女性”,就显示出启蒙者专制主义那一面:我创造了你,你必须服从我,由我来改造。而已经觉醒了的新女性却不管这一套,而且她还要往前走一步,男人就不能接受了。小说结束时,夫妻俩谈话后,妻子走了,仆人告诉男主人:“她先走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吧。少奶奶说,倘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了。”还有一部是戏剧,即田汉的《古潭的声音》,也是这个模式,具有很强的象征性。先是男性把女主人公从城市肉的诱惑中解救出来,给她一个灵的神光,并送回老家,自己继续在外面流浪。不料一年后回来,女主人公已经到“远方”去了。原来女主人公在被灵性之光照亮以后,立刻有一种被远方的诱惑吸引住的感觉。她说她的灵魂告诉她,她不能停留,她听见家里的古潭中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在呼唤着她,这是一个内在的神的意志的呼唤。最后她跳到湖里,追随而去了。女性内在的、神的欲求被唤醒以后,就不再听从男性启蒙者的声音,而只听命于“古潭”所象征的生命的内在的呼唤和内在的需求:这也是“女性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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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省与自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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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90年代初所写的这本书里,我努力地开掘“堂吉诃德”形象的丰富性:它的启蒙主义的“英雄性”、“表演性”、内在的“专制性”,以及“女性堂吉诃德”的彻底性与反叛性。同学们不难听出,我的这些发现,同时是自我发现,带有浓厚的自我反省的意识。毋庸讳言,我的研究与讲课都有着浓厚的启蒙主义的色彩。而我当时要做的,就是对这样的启蒙主义的研究与讲课进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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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课是很受学生欢迎的。同学们听课的热情,以至迷恋,既让我感动,又使我担心,并总是引起我的反省:我的讲课是不是带有“专制主义堂吉诃德”那样的色彩呢?我知道我讲课是有魅力的,但是这魅力又是应该警惕的,也就是说,我这样的启蒙式的讲课有优点也有明显的弱点,它往往形成一个“场”,整个的教室就是一个“场”,这个“场”里充满了我的声音,对诸位有吸引力,也有压迫。我记得有一次课后一位同学对我说:“钱老师,我太喜欢听您讲课了。听完课,一个星期中我们的寝室里全是您的声音啊。”这位学生当然是出于好意,但我听后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如果全是我的声音,压制了,以至取消了同学们自己的声音,那就完了,这跟我的追求——希望引发同学们的独立思考——有着巨大的矛盾。这就使我想起了我带的第一个研究生孔庆东说过:“我听钱老师的课,开始时是非常迷恋,坐在第一排。后来就觉得不对劲,我有一种恐惧感,我也想听,但我要抗拒,于是我就躲到最角落里面。”这一躲,他就逃脱了困境。这样的反抗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启蒙主义的言说是有一种征服力的。某种意义上,这是启蒙本身的要求:你要启别人的蒙,就希望有吸引力、震撼力,发展到极端,就是征服力,但同时,这样的“征服”本身就带有一定的专制性。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启蒙是一把双刃剑,它有魅力,也有杀伤力。所以大家听我的课,必须有强大的反抗力量,最后你必须坚守住自己的思想的独立性,绝不应被任何东西,包括我的思想与言说所淹没。其实读书也是这样。我多次讲过,经典作品,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是博大精深,你读它会迷恋,不迷恋不行,否则进不去。但迷恋了你就要警惕,走进去不是目的,你还要能跳出来,获得独立自主性。启蒙的目的是让对象获得自己的独立,而不是将对象征服,让他臣服于你。所以启蒙存在着很大的危险性。这是我对启蒙主义的一个反省。不是说启蒙主义不好,而是说启蒙主义可能存在着某种危险或陷阱,而我们必须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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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想、说、写的困惑”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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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启蒙主义的第二个反省是:启蒙到底还有没有用?它的作用是什么?到底有多大?这是90年代以来,中国启蒙主义知识分子面临的问题,其实“五四”以后鲁迅他们那一代也曾面临过这样的问题:每一次启蒙运动以后,都会有对启蒙作用的怀疑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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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写有一篇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文章,题目是《中国知识者想、说、写的困惑》,这是一篇“读鲁迅作品的札记”。[59]一开始就引用了刚才分析罗亭的那段话,强调知识分子的存在形态有两个:一是想,一是说、写。知识分子是干什么的?就是想和说、写。可以说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追求自由的独立的思想和言说。对此我提出很多的问题。大概是一口气问了十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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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知识分子和别人不同,他是读了很多书以后再来思想和说话的。和物质文化的创造者的工人、农民说话不同,知识分子在社会分工中是作为“传统文化的接受者与传播者”而存在的(当然他还有新文化创造的作用),因此,知识分子的想、说、写从一开始就不是绝对独立自主的,他必须受到作为潜在知识积累的前人的思想、文字的制约。这就形成了一个陷阱,或者说潜在的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当然不是必然)迷恋于前人发展得十分精致、完备的思想文化及语言文字的表达,从而失去了自我,似乎是自己在想、说、写,实际上发出的却是“唐宋时代的声音,韩愈苏轼的声音,而不是我们现代的声音”。[60]我们北大的学生有机会听很多讲座,演讲的人都很雄辩,否则就上不了北大讲台。但是只要你仔细听,就会发现讲座有两种类型:有的人虽然滔滔不绝,说的却不是自己的话,他其实是二道贩子,贩卖别人的思想和言辞。这就存在很大的危险性,他会成为前人或外国人的传声筒,他的脑子已被践踏了,再来践踏大家;第二种人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博学,又能把很多东西消化,消化以后他能发出自己独立的声音,这就能启发我们的独立思考。这二者有很大的区别,同学们应当有识别力,不要被那些“二道贩子”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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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问题:知识和强有力之间是冲突的。也就是说,知识分子说话他必然受到权力意志的干预和制约,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避免的。在我看来,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办法避免权力意志的干预和制约。这样的或显或隐的干预和制约,就形成了知识分子言说的某些特点。鲁迅就注意到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言说都有朦胧的特点,这有两个方面的情况:有的知识分子与权势有密切关系,甚至成为权力意志的代言人,但是他又不便于说明自己与权力的关系,说话就自然朦胧;而另一类知识分子是反抗权势的,但即使他再勇敢也不能够不怕关起来,不怕杀头啊,所以说话也得朦胧一点。鲁迅就说:我在写作时自己先要抽掉几根骨头,送到编辑部去,编辑要抽掉几根骨头,主编又要抽掉几根,抽来抽去,等到读者看到文章,已经没有多少骨头了。自己在写文章时也常常考虑有些话不能这样说而要换另一种说法,这一换就模糊、朦胧了。朦胧的言说是故意为之的,这背后有权力的制约,而这制约又是不可避免的。因此,知识分子不可能摆脱权力的干预、制约而达到完全自由的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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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问题是:也许有的人说自己能不顾利害。这当然是很勇敢,很可贵的。但也还会面临一个问题:你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也不行,还有其他的限制。你要经常面临说与不说的两难选择。比如在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男主人公涓生就面临这样一个困境。他开始和子君谈恋爱,后来感情发生变化,已经不爱子君了,但子君还爱着他。这时涓生就面临一个难题:我告诉不告诉她呢?说真话呢还是说假话?不说,就是“说谎”,这是虚伪的,违背知识分子的基本品格,但说出真实,告诉子君:“我不爱你了”,却等于把真实的重负卸给了对方,特别在当时的社会里,子君会承受极大的社会压力,最后她果然在孤寂中死去了,涓生也就无法摆脱内心的负疚。这就是说,无论“说”还是“不说”都要付出良心和道德的沉重代价。“说出真实”与“说谎”的两难选择,是终生折磨着鲁迅和一切知识分子的人生和言说困境。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几乎每天都面临这样的选择的困境:说真话,还是说谎?只是我们没有勇气像鲁迅这样正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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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还有一种困境,这就是我们要问的第四个问题:面对苦难,“记住”,还是“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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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还记得在中学的时候读过的《记念刘和珍君》这篇文章吧,其实未必都读懂了:这篇文章重点不是在讲刘和珍怎样的勇敢,军阀怎么镇压,而是讲鲁迅自己内心的困惑。文章一开始,学生问:“先生,你写了记念文章没有?”鲁迅说:“没有。”“你还是写一点吧,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那就写吧。可是要写了,鲁迅又想:“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又想不写。但不写也不行啊。日子过去了,人们会忘记了。鲁迅说:“忘却的救世主快要降临了吧,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但是写了半天,又犹豫起来:写了又有什么用呢?写了只不过徒然增加别人谈话的资料而已……整篇文章就是这“写”还是“不写”,“说”还是“不说”的矛盾。这背后就是一个“记念”还是“忘却”的困惑。所以后来鲁迅还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为了忘却的记念》。这也是让鲁迅困惑终生的。其实,我们也会面临这样的困境:当你经历了让你痛苦万分的事情,或者面对一个个的苦难,你是忘却还是记着它?你竭力忘却它,这就意味着回避,当然有问题,但你时刻记着,让那么沉重的记忆和现实压着你的心,你能承受吗?这就是两难选择。这里所说的记念和忘却的矛盾,和前面说的说真话与说谎的矛盾,都是人言说时所面对的根本性的困境,这样言说就很难进入真正的自由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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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摆脱了这些困境,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你又会面临第五个方面的问题:有人听你说话吗?鲁迅说,要点火是需要火种的,拨动琴弦要有弦啊。没有火种再播也无用;没有弦再拨也不行。有些人既聋且哑,面对这样的人,你说给谁听呀?即使有人反对,也是一种反应,最可怕的是说了没人听,毫无反应,既无反对,也无赞同。这才是巨大的悲哀和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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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想这几年是我的黄金时代。为什么?因为我讲话有人反对,也有人听,即启功先生说的:“有人喜欢有人骂”,这样自己才觉得说话有意义,最可怕的是到哪一天没人听我讲话了。记得有一个台湾的学者对我说:“钱先生……我们是讲了话没人听。”这样的“没人听”的无对象的虚空,或许是更为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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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说到了第六个方面的问题。说与写不仅要有对象,还要有场所。这就是说,我们的说与写必须面对一个交流、对话的场域,即语言场。在这个“场”里已经形成一定的规则,如果你讲话、写作不符合这个规则,这个“场”就会对你的话进行反弹,不接受你。就是说,它已经形成了习惯性的思维和倾听的诉求,习惯听某些声音了,如果突然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声音,它就会认为是异端,是疯子在说疯话。任何一种新的思想和言说,在最初出现时,按照原来的标准来看,都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其最有力的就是这样的习惯性的“语言场域”的拒绝。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刚出现时,在物理学领域里就被许多人视为“荒唐的谬论”而不予接纳,他被看成是物理学的异端,甚至疯子。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当他对现实提出批评,说了当局和舆论不能接受的话,报纸上就加上一个大标题,说《章太炎发疯了》。但有一天他又说了不具反叛性、能为大家接受的话,报纸又有一个标题,说《章疯子居然不疯》。这里的“疯”和“不疯”,标准就是是否符合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又被千百万人所习惯了的传统观念,因此,一切具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都会像《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那样,发出疑问:“从来如此,便对么?”但你要挑战这样的“从来如此”,你就要承受“狂人”的罪名,被视为“异端”。而习惯形成的具有天然保守性的接受场域里,对异端是有着本能的排斥性的,也就是《狂人日记》里“二十左右”的人所说的:“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鲁迅说有一种罪叫“可恶罪”,你说的话令人讨厌,这便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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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个问题:还要面对一个“文字的游戏国”,这也是鲁迅的一大发现。鲁迅说,中国人喜欢说“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一切的思想、言说都会成了表演。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内心所“想”和所“说”所“写”的自觉割裂:“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说,在前台又那么说”,“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而非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倒做了的”。总之,想、说、写、做,都是分离的,都是游戏,不过“玩玩”而已。更可怕的是,已经形成了游戏规则,明知在说谎,在做游戏,但谁也不点破,“说”者与“听”者之间达成了默契,游戏就这么维持下来。如有人不懂或不接受这个规则,偏要戳穿“西洋镜”,说出真相,就会被觉得可笑,被视为异端。就像童话《皇帝的新装》所讲的,明知皇帝身上赤裸裸的,什么也没穿,大家都明白,但是又都不说破,维持着这场表演。突然有个孩子喊:“皇帝是光着屁股的”,所有的人都讨厌这个小孩,因为他破坏了游戏、表演的规则,扫了大家的兴,就会被淘汰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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