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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40 从以上的讨论中可以发现,每一个命题在逻辑与历史的起点上,都充满了纯粹、崇高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精神,而其逻辑的展开,历史的实现的结果,却显示出了别的歧向。正是中国知识分子本身所具有的浪漫主义和专制主义的双重气质,使得他们身处这样的历史情境,常常不能保持独立的清醒的批判态度,往往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既是受害者,又是推波助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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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42 专制的狂信导致对道德底线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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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44 在我们这一代理想主义者的以上理念的背后,显然存在着一种思维方式,即是对“绝对”、“纯粹”物——绝对的、纯粹的社会、观念、道德、人性——的迷恋和崇拜。既将自己的理想、信仰绝对化、神圣化,达到狂热的地步;又绝对不容于任何异己者,并将其妖魔化,必要发动“圣战”,灭之(不仅是精神的摧毁,更是肉体的消灭)而后快,这是其追求“纯粹”的必然结果。我曾在《谈“做梦”》一文里引述周作人的一个概念:“专制的狂信”,这真是一语中的:理想、信仰一旦发展到“狂信”的极端,就必然导致专制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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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46 顺便说一句:现在大家都在谴责“恐怖主义”,在我看来,恐怖主义分子中相当一部分人就是这样的陷入“专制的狂信”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也是追求宗教的绝对性与纯粹性,对“异教徒”,他们所说的“帝国主义的妖魔”发动“圣战”,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及无辜平民的生命。而作为“恐怖主义”对立面的“布什主义”,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专制的狂信”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也同样把自己信奉的美国式的民主视为绝对真理,追求全球范围的纯粹的美式民主的绝对统治,而对“邪恶国家”发动“圣战”,不惜牺牲无辜平民的生命。而无论是恐怖主义者,还是布什主义者,他们其实都奉行同一行为准则,有着同一理念:“目的就是一切”,“为了神圣的理想,为了达到崇高的目的,可以采取一切手段”。这样的高论,无论打着怎样的神圣的旗号,其实就是向人之为人的道德底线挑战,是对人的嗜杀的动物性的诱发,制造人的精神迷乱:许多违反常理、常情的暴行就是这样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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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48 理想主义向虚无主义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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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50 还要补充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造反派中的包括我在内的理想主义者,如前所说,大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因而郁结着一种怨愤情绪,这样的怨愤和理想主义的情怀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很大的反抗的力量。但如鲁迅早已警告过的那样,在群众的怨愤中,如果不注入“深沉的勇气”和“明白的理性”,就很有可能被利用。在某种程度上,文化大革命就是将群众的怨愤引向“烧毁一切”的文化破坏和浩劫。我在1986年所写的《心灵的探寻》的“后记”里,就有过这样的反省:“20世纪以来,中国已经多次发生全民族非理性的狂热,我自己亲历的就有1958年的大跃进和十年大动乱,每一次狂热都是在一种受压抑的怨愤情绪的冲动下开始的,最后却走到了反面。这样的悲剧经常发生在迫切要求改变自己地位的落后国家,受压抑的阶层中。具有局部合理性的历史要求的被利用,就特别令人感到悲哀和沮丧。这是历史对不成熟的民族、阶层及其知识分子的惩罚。无论是对于我们民族,还是我自己,这都是一个沉重的历史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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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52 后来,又读到了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他从另一个角度发出了重要的警告。他说:“在这多难的人间,人成为畜生的机会太多了”,“举凡贫困、监禁、苦役等等,都能使人堕落为兽,使人性粗暴、脾气乖戾、绝望与不近人情”,“在孤独中,人失掉了爱、温暖和友情”,人因此在“内心生长着兽性”。这就是说,当人处在受压迫的地位,“失掉了爱、温暖和友情”,却有可能进而失去对“爱、温暖和友情”这些人性的美好本身的信任和追求,进而扭曲了自身的人性,变得粗暴、乖戾、绝望、不近人情。张中晓把这叫作“压迫的腐蚀”:受压迫的处境,恰恰是“人生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因此,“临亢者固须理智克制,处卑时尤须理智照耀,不然阴毒之溃胜于阳刚之暴,精神瓦解,永堕畜生道矣”。——我们已经讨论过,当受压抑产生怨愤而反抗,处于“临亢”状态时,人有可能因失去理智而由“人”变成“兽”;现在,张中晓又提醒我们注意:当人“处卑时”,即在完全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完全绝望时,又有可能因失去理智而陷入不相信一切的虚无主义的“精神瓦解”后的“阴毒”之中,同样由“人”变成“兽”。张中晓的“在这多难的人间,人成为畜生的机会太多了”的感慨,正是揭示了人的一个根本困境:在压迫下,人很容易陷入“理想主义”和“虚无主义”的两个极端,并在两者间摇摆,不断互换,而且总不能摆脱控制,甚至成为其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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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54 90年代以后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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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56 而中国社会发展到90年代以后,虚无主义,以及市侩主义、犬儒主义、享乐主义,已经成为重要倾向。我多次说过:“这是一个消解神圣,消解浪漫、理想的追求,最终要将人的精神也消解殆尽的时代。”(《献身学术》)这自然是中国社会迅速物质化、世俗化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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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58 再反思:重新认识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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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60 正是针对这样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状况,我们今天需要重新认识“理想主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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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62 首先,对我们前面所讨论的“五大反思”,还需要进行“再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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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64 是的,我们必须吸取将“彼岸理想此岸化”的教训,但是,我们能因此放弃对“乌托邦理想”的向往与追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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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66 是的,我们要反对将人“非动物化”和“非个人化”的“思想改造”,但我们又能走到另一个极端,把人仅仅看作是动物性的、纯个人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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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68 是的,我们反对“人民崇拜”,但我们又能鄙视人民,漠视他们的利益,完全脱离普通老百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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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7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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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72 此外,还有许多相关的问题。比如,在历史的再认识、再考察中,我们如何认识“五四”以来的激进主义的革命思潮及其实践,如何认识社会主义运动的理论与实践,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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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74 这些问题都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与思考的。有的问题,我们在前几讲中已经有所讨论;有的将在后面几讲里再做讨论;有的则只能另找机会,或留给大家思考了。坦白地说,有些问题,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还需要继续进行思考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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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76 我们所要坚守的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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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78 和我们的讨论,最直接相关的,自然是:我们今天还需不需要理想主义,还要不要堂吉诃德精神?——在这个风行虚无主义、享乐主义、颓废主义的时代,我们确实需要呼唤和坚守理想主义,我们仍然需要堂吉诃德精神,需要那“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博大志向,敏锐的思维,那对社会的深切关怀,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又是我们必须继承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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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80 当然,我们还要追问:要坚持怎样的理想主义?如何看待理想主义的价值与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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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82 首先,我们需要的理想,是自发的,是我们内在生命所要求的,独立自主选择的真正的信仰、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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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84 其次,我们需要理想主义,又不要将其绝对化。我是主张采取“既坚持理想主义,又质疑理想主义”这样一种比较复杂的态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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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86 我们需要的理想绝不能成为“狂信”,它必须是鲁迅所期待的那样,贯注着“明白的理性”精神,是理性而非狂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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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588 我们需要的理想必须贯注“自我怀疑”的精神,看到理想主义的有限与局限,是低调而非高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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