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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78 由此而引发出来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和分析北大的历史,这也是北大百年校庆时争论的一个焦点。我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我们在回顾北大百年历史时,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许多东西。我们高谈北大的光荣,却不敢触及同样惊心动魄的北大耻辱;我们一厢情愿地描绘了一个‘一路凯歌行进’的百年辉煌,却闭眼不承认前进路途中的坎坷、曲折、倒退与失误;我们用鲜花(有的竟是假制的纸花)与甜腻的歌唱掩盖了历史的血腥与污秽!而更无情的事实,还在于我们在片面描述,以至曲解、阉割历史时,实际上正是在掩盖现实北大的种种矛盾,诸多问题!”(《北大百年:光荣与耻辱》)我们说过,怀疑与批判精神是北大的一个传统;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怀疑、批判是否适用于北大自身?我在当时引起很大反响的《想起了七十六年前的纪念》一文中所强调的,就是要把“校庆”变成一个“自我反省、批判”,而不是一味“歌功颂德”,自我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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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80 这样的讨论,也许太严肃了。那么,我们换一个话题:看看北大历史上最有名的两位文科教师,也是中国影响最大的知识分子胡适和鲁迅,对北大传统有什么看法,对北大学子有什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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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82 胡适:做“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的学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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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84 我们先说胡适,看他在北大的两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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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86 在1920年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胡适明确地提出,北大要真正成为“新思潮的先驱”、“新文学的中心”,必须“从现在这种浅薄的‘传播’事业,回到一种‘提高’的研究工夫”。他说:“若有人骂北大不活动,不要管他;若有人骂北大不热心,不要管他。但若有人说北大的程度不高,学生的学问不好,学风不好,那才是真正的耻辱!我希望诸位要洗刷了它。我不希望北大来做那浅薄的‘普及’运动,我希望北大的同人一齐用全力向‘提高’这方面做功夫。研讨创造文化、学术及思想,惟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普及与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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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88 1921年北大的开学典礼上,胡适又有一个讲话,谈到“年来因有种种的风潮,学校的生命几致不能维持,故考试不严,纪律也很难照顾得周到”,因此强调要“严格考试”和加强纪律。接着又针对“外界人说我们是学阀”,讲了这样一番话:“我想要做学阀,必须造成像军阀、财阀一样的可怕的有用的势力,能在人民的思想上发生重大的影响……所以我们一方面要做蔡校长所说的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另一方面要造成有实力的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的学阀,这才是我们理想的目的。”(《在北大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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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90 胡适对北大学生的期待,显然有两个重点:一是要以“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下“提高”的研究功夫,“创造文化、学术及思想”,为此,必须建立严格的制度与纪律,致力于学院化、体制化的建设工作。这样的努力和追求,就使得胡适成为中国现代学院派的最主要的代表,他是期待北大走向学院化的道路的。前面我们说到,蔡元培对北大的定位原来有两个方面,一是“献身学术研究个人修养的封闭的圣地”,一是“政治文化活动中心”,这构成了一个矛盾。现在胡适的主张,就是要取消后一个功能,希望北大远离政治,使北大成为纯粹的“研究学问的机关”,北大传统也主要的是一个学术传统——他依然强调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但胡适其意又不仅在学术,而是要通过学术造成一种“像军阀、财阀一样的可怕的有用的势力”,借学术“实力”来影响社会,“在人民思想上发生重大影响”,即为“天下师”,进而取得政治权力,为“国师”,“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所以他的远离政治,主要是远离民间反抗政治,而最终还是要进入国家政治体制,推行精英政治的。因此,他对北大学生的期待,不是一般的专家,而是有“势力”的“学阀”,而且有可能要当“领袖”,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培养“精英”,技术、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而这两者又是可以转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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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92 鲁迅:不妨做“泥土”,北大应“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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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94 鲁迅没有对北大学生作过演讲。这和他在北大的地位有关:他不像胡适那样,处于北大的中心位置,有指导学生的责任;他只是讲一两点钟课的兼职讲师,一般不对北大说三道四,只是北大二十七周年校庆时,应学生会之约,写了篇《我观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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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96 但鲁迅有几次在其他学校的演讲,寄语青年学子,也应该包括北大学生在内吧。一次是在北师大附中,题目叫《未有天才之前》,其中有这样一些话:“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但天才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而“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而“做土”也不容易,它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业”;“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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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998 鲁迅的这段“寄语”有几点很可注意:其一,他并不否认“天才”,但他更关注的是使天才得以产生的,作为社会、文化根基的“民众”,这样的“平民”立场与眼光,显然不同于胡适的“精英”立场与眼光。其二,作为一个教育者,他在和青年讨论人生目标的选择的时候,更关注的是如何确立“大家都可以做”的更为“切近”的目标,而不是少数具有天赋的学生的选择。因此,他实际上是提醒年轻人要以“平常心”看待自己和人生,而不要陷于浪漫主义的英雄梦中。其三,鲁迅其实是把自己也摆了进去的,他给自己的定位,也是做“常人”、“俗人”,也即“泥土”,他绝没有胡适那样的做“国师”、“天下师”的情结,他甚至拒绝做年轻人的“导师”。其四,但他并没有降低对青年人和自己的要求,他说的“泥土”是能够“收纳新潮,脱离旧套”的“泥土”,按我的理解也是具有“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精神的现代知识分子,同时还“不怕做小事业”,这是一个很高的目标,鲁迅称之为“坚苦卓绝者”,这也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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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00 1927年,鲁迅在中山大学开学典礼上有一个《致语》,讲到当时的大学生活:“现在,四近没有炮火,没有鞭笞,没有压制,于是也就没有反抗,没有革命”,学生们“在平静的空气中,度着探求学术的生活”。鲁迅提醒说:“但这平静的空气,必须为革命的精神所弥漫;这精神则如日光,永永放射,无远弗到。”否则,“中山大学也还是无意义。不过使国内添了许多好看的头衔。”(《中山大学开学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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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02 鲁迅在这里把“革命”与“大学”、“学术”联系起来,是有着深刻意义的。他所说的“革命”,就是我们前面所分析的“永远不满足现状,永远的怀疑、批判、创造”的大学精神,也就是鲁迅所要强调,并提醒人们注意的是大学的革命性功能。鲁迅显然并不反对学生“在平静的空气中,度着探求学术的生活”,这样的“平静”本也是正常的学习与研究的必要条件,但鲁迅确实看到了“平静的空气”可能潜在的危险:一旦凝固下来,就会形成自我封闭,完全脱离了实际生活,失去了鲜活的思想的碰撞、冲击,校园里的师生就陷入了“无问题”也就“无思考”的状态,逐渐丧失了批判与创造的冲动与能力,导致精神的平庸和学术的萎缩和委琐,而所培养出来的人才,如果都是一些塞满了知识,精神却是畸形的所谓“专家”、“教授”,那确实“不过是国内添了许多好看的头衔”。这样的大学教育是“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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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04 于是,我们也就懂得了鲁迅的“北大观”。鲁迅在他的《我观北大》的文章里,一开头就说,有人指他为“北大派”,他的回答是:“北大派么?就是北大派!怎么样呢?”——我想,在座的北大同学听了这话,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鲁迅说:“我觉得北大也并不坏”,他珍惜的是,北大有一种精神。什么精神呢?鲁迅说了两句话:“第一,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我们先看第二点。鲁迅举出的例子是:1923年和1925年,北大因为北洋军阀政府的教育总长在教育上倒行逆施,而先后两次宣布与教育部脱离关系,这就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也就是捍卫了我们在前面所说的,作为大学教育的生命线的“教育的独立性”,这确实极为难得,甚至是绝无仅有的。再看第一点:“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这正是和鲁迅对大学的“革命”功能的强调相一致的。这里所说的“新的,改进的运动”,我理解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要坚持思想、文化、学术上的不断的“新的,改进的”即新的批判与新的创造;二是要和“新的,改进的”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实际运动保持联系,以不断获取新的思想活力。而其中的一个关键,就是要坚持前面所说的,大学教育的另一条生命线:“思想、学术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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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06 我已经尽可能如实地把胡适与鲁迅对北大传统的理解,对北大学子的期待,介绍给诸位了。可以看出,他们的意见是不一致的,这其实是显示了两种类型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不同选择的,但他们也有一致之处,比如都强调思想与学术的自由,要创造“新文化”,等等。同学们作为今天的北大学子,对这两位老北大的师长的同和不同的期待,如何看待,作出怎样的回应,是你们自己的事。在认真的思考中,将形成每一个北大人自己的北大观,自己的北大期待,而这样的北大期待,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自我期待,自我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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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08 第三个问题:我对北大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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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10 不可回避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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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12 我想从现在喊得最响亮的一个口号说起:要把北大办成“世界第一流大学”,这已经成为北大的奋斗目标了。但在我看来,恰恰是应该质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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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14 首先,这里所说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概念?当年周作人写过一篇文章,叫《北大的支路》,说北大在“大家只知道尊重英文的时代”,“添设德法俄日各文学系”,以后又开设朝鲜、蒙古语班,这都是中国教育界、学术界的“重大事件”。为什么“重大”呢?因为它显示的是一个“兼容并包”的“大世界”观:不仅是美国,还有其他西方国家,更有东方世界。但以后的“世界”就变得越来越狭窄了。我50年代上北大时,入学通知书上就写着:祝贺你考取了“东方莫斯科大学——北京大学”。那时候的“世界第一流大学”就是“莫斯科大学”,北大以此为奋斗目标,也进行了“一边倒”的教育改革,结果导致了北大自身传统的强制切断。现在历史似乎又在重演:据说这是一个“全球化就是美国化”的时代,美国的教育代表了世界一流水平和发展潮流,看来北大又要以成为“东方的哈佛大学”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了。这是十分危险的。这可能导致中国大学教育、北大教育独立自主性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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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16 强调中国教育的独立自主,当然不是拒绝接受外国的教育经验,但这里有三条线:一、必须是多元的吸取,而不能只限于某个单一的资源。二、必须吸取其“根底”,即普世性的人类文明的结晶,而不是枝叶。事实上,我们这里反复讨论的“教育独立,思想、学术自由”的思想,就是蔡元培先生那一代人吸取了西方教育的经验,并和中国教育实践结合的一个结晶,它是具有普世性的。三、必须重视本国的教育资源。这不仅有中国古代的教育资源,更包括了中国现代教育百年的经验,其中就有我们这里讲的北大传统,我实在担心,如果我们用“大换血”的方式来进行“改革”,很可能把北大那一点老底子都“改”掉了。我这里随便举个例子,都说老北大治学有一股“散漫”之风,据说这就意味着“无效率”,不适应竞争社会的要求,必须改革。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北大之为北大,北大能出人才的原因之一。因为其背后不仅有着学术自由的理念,即放任学者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性情,在没有任何外在干预与压力下,做自己的学问;而且也包含着对学术逻辑的深刻理解与尊重:学术(至少是人文科学)是不能急功近利,不能求速效,不能以数量计,不能“计划生产和组织”的,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人的独立、自由的精神劳动。所谓“散漫”,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一种沉潜状态,是在淡泊名利、不急不躁的心态下,潜入生命和学术的深处,进行自由无羁的探讨和创造。这样做出来的学问,看似无用,却有大用,看似无效(率),其实有大效、真效。我在与一些外国学者和留学生的接触中了解到,他们中许多人都对北大看似松懈,实则给教师的学术研究留下较大的空间,比较充裕的时间的学术环境,以及我们师生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也是中国古代教育的传统),表示十分倾慕;据说在他们那里,在竞争的压力下,已很难按自己的意愿从容地做学问,师生之间的关系已经越来越商业化了。我们当然反对“干好干坏都一样”的大锅饭现象,需要有压力和竞争,但这必须是学术的压力和竞争,不能靠其他的压力和竞争,也不能简单地将商业竞争规则用于学术,以市场上的需求来要求和评价学术。在学术竞争方面,北大也有自己的经验。我在北大工作二十多年,就时刻感到来自学术和教学的压力和竞争,从不敢有半点松懈,而无须政治和经济的压力或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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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18 这里,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能不能用政治的逻辑、经济的逻辑来治理学校,指导教育改革?它将导致什么结果?现在,又在“创办世界一流大学”的口号下,用经济的逻辑,资本、市场的逻辑改造北大,使北大越来越商业化,而恰恰丢掉了思想的逻辑、学术的逻辑、教育的逻辑。正是在这体制化、官僚化、商业化的过程中,教育独立、思想与学术自由这大学教育的两大生命线,北大“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思想传统、学术传统,都受到了很大破坏。现在,我们所面临的,正是要用经济的力量、资本的逻辑来根本改造北大。这使得一切关心北大命运的人们不能不产生一种担忧:因为它正在奏效。我们也不能不像当年鲁迅那样,尖锐地提出“北大失精神”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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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20 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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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22 我们都是普通的老师与学生,无力抵挡这一切。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坚守”,我们还要坚守思想的逻辑、学术的逻辑、教育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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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24 因此,我对北大学子有两个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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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26 首先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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