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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66 四年前,我为自己六十年的人生旅程,作了这样一个总结:“我的生命就这样与两个空间——贵州与北京大学,一个群体——中国的年轻人,建立了血肉般的联系,而与后者联系的主要纽带则是鲁迅。由此构成了我的生命中的‘四大情结’:人生道路的支点,精神的后援,思想、灵感、想象力的源泉,学术的出发点与归属……都在里面了。”我在另一篇文章里也谈到,“我的精神基地有二:一是被人们称作‘精神圣殿’的北京大学,一是处于中国落后边远地区的贵州安顺”。我也在和“社会的顶尖与底层,学院与民间”都保持密切的精神联系中受益,这或许是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的一个基本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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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68 我因此常常吟诵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确实是太爱北大,太爱贵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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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70 我也曾想,我在北大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我曾经说过,燕园的林子很多,各样的鸟都有,我大概是一只乌鸦,北大的一只乌鸦。我说过,北大如果都是乌鸦也不行,都是喜鹊可能也不行,学术、教育的生态平衡需要各种各样的鸟。这就叫“兼容并包”。我希望成为北京大学兼容并包的大的生态环境中有自己独立个性的一个独特的存在。我从来不试图将自己的人生之路、治学之路,自己的思想观点强加给学生,我最喜欢对学生说的话,就是“我姑妄讲之,你们姑妄听之”。记得这门课的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讲的。我只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讲课,显示自己的生命存在,告诉学生,人还可以这样存在。同学们或许会从这样的存在中受到某种启示,或者毫无感觉;或者在以后的某个瞬间,回想起在北大的生命历程中还遭遇过这样的一个生命个体,或许早就遗忘,这都不要紧。自己的生命与北大的生命有过联系,这就够了。我是极其珍惜这样的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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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72 前两天,我到贵州去,跟贵州师范学院的学生见面,他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北大怎么了?你怎么看?”我当时确实很受震动。我首先想到的是,在北大百周年校庆时,贵州安顺的一份小报上,就有篇文章表示了对北大的失望。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中国的有精神追求的人,还在向往精神的独立、自由的年轻人,他们眼睛是看着北大的。这些年,我和许多北大以外的青年通信,是深感北大在这些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与分量的。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神话”,我写回信的一个很大的任务就是要打破它,但我又不忍心打破:一个民族,特别是处于困惑中的民族,是需要相对超越的一方“净土”的;一个民族的年轻人,如果失去了“梦乡”,连梦都不能做,那就太可悲、太危险了。当意识到这么多年轻人失望,我突然感到了自己应负的责任。因为我是北大一个成员,北大的问题和我有关。坦白地说,过去我在北大内部批评北大,就很少联系到我自己,现在听到了北大外的年轻人批评的声音,就觉悟到这就是在批判我自己:我和北大同时站在被审台上。我毫不犹豫地向贵州的大学生表示了我的负疚感,同时又说,请大家相信,北大是一个有传统的学校,北大开辟的精神独立与自由的传统总会一代一代地以不同的方式传下去的。我当时就作出一个决定,一定要把贵州同学对北大的关注,以及我所受到的震撼,告诉北大的同学:今天我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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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74 现在,我要离开北大的课堂、讲台了。这意味着,一段与北大的因缘的结束,一段与课堂的因缘的结束,一段自我生命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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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76 但我的生命的活力还在,一段新的生命也就在结束、死去的这一瞬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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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78 有同学问我,老师,退休后你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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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80 我的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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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82 回归到家里去,开始我的新的研究,新的著述,同时要尽享家庭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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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84 回归到我的“第二故乡”贵州去,关注边远地区、社会底层所发生的事情,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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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86 回归母校,到中学去,继续关注并参与教育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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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88 这“三回归”就是回归家园,回归生命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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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90 同时要始终守住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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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92 此刻,我的一生道路浮现在眼前。特别想起生命低谷时期的几段“座右铭”,这或许集中了我一生的信念、坚守与经验,就送给诸位,作为告别赠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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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94 这是“文革”的三个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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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96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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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098 “永远进击。”(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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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100 “在命运面前,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传说出自青年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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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102 这是2000年自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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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104 “我存在着。我努力着。我们又这样彼此搀扶着。——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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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106 该说的都说了。就到此为止吧。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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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108 [1]北京大学的年轻教师贺桂梅对我这一段回忆,作了如下评点:“这个家庭故事包含的极其丰富复杂的意味,使我想起台湾学者陈光兴的文章《为什么大和解/可能》。那篇文章从80至90年代之交中国大陆和台湾许多家庭团圆的场面说起,他说在那些团圆的场面,人们所流的是‘现代性的眼泪’。事实上,在20世纪中国的历史中,造就种种甚至能分裂家庭亲人的政治区隔,几乎是现代中国历史的全部。当这一切以高度‘浓缩’的形式聚集在一个家庭时,它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而这种‘现代性的眼泪’的历史复杂性,在今天中国研究界,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深入而有效的讨论。从这样的角度,钱老师的这篇学术自传对我,不仅是一个优秀学者和知识分子的自我回顾,同时也是阅读一份从独特角度展示20世纪中国的现代经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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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110 [2]贺桂梅的评点:“历史和个人发生关联的方式——对于钱老师及那一代或几代人而言,历史是与个人血肉相连的。也就是说,历史变动的后果直接作用于个人的身体、情感和心灵。‘小’的个人很难和‘大’的历史剥离开来。这或许正是我们这些后革命时代成长起来的人相比最大的一个差别。我们常常困居于个人小小的悲欢之中,如此容易忘记历史或感知不到历史。也就是说,历史是一个需要我们有意识地去理解的对象,无论对正在发生的当代史还是已经过去的现代史而言,都是如此。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在阅读老钱的这份自传时,我也始终能感到一份被历史困缚、彼此纠缠不清的紧张。事实上应该说,在这里,历史与个人是完全一体的,个人被历史左右,而历史呈现为个人的喜怒哀乐。这里的困惑不在于个人能否进入历史,相反在于个人能否从历史中挣脱出来。当我使用‘挣脱’一词时,其透露的含义或许是一种历史与个人的两分法,而这里的紧张却是历史与个人互为血肉,因此是根本无法分的”,“不过,这里还是应该略略区分社会生活中私人空间的大小和大历史事件直接作用于个人这两个层面的内涵。或许在有些老师那里关心的是前一个层面的内涵,而有趣的是,老钱的整篇自传很少透露前者的焦虑,而主要表现为个人情感与大历史的紧张呼应、交融与角力。因此应当说,他的生命故事是相当精英化的,是始终作为时代‘弄潮儿’的生命体验。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钱老师的‘情感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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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112 [3]贺桂梅的评点:“作为一个学者,强大的情感动力是至为宝贵的,尽管学术活动始终以理性自称。知识和情感之间可以怎样发生关联?这也是我常常困惑的问题。那种‘书成每为稻粱谋’的现象自然不值一提,对我们这一代来说,越来越糟糕的一种状况是从知识到知识的‘纯学术’操作,研究者成了冷漠的‘剖尸员’和知识生产的程序管理员。我们缺少的恰恰是钱老师所说的‘血肉’。自然,这并非因为我们缺乏钱老师们作为漫长而酷烈的20世纪历史的亲历者的经验,我想更重要的是一种反观、思考并提升个人经验的习惯和能力。如果说钱老师的学术动力之一来自他特殊的家庭遭遇,那么更重要的是他那种背负历史债务的自觉意识。钱老师很有意味地使用了‘债’一词,而事实上,与其说钱老师欠下的历史债,不如说他主动地承担了这份债务,他也因此成为了20世纪中国痛苦遗产的继承人。从这样的角度看,重要的不是债务,而是承担债务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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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8114 [4]贺桂梅评点:“20世纪中国历史好像从来就不是完整的,而被切分为断裂的时段,大至国共彼此对立的意识形态和历史解释,小至现当代学科的切分。如果80年代曾有过用‘现代化’来整合现代、当代学科的努力,而人们今天已经发现这种整合方式所隐含的意识形态意味,那么在今天,面对20世纪史,寻找更有效的整合首先意味着我们从自己曾经深陷的意识形态当中摆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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