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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念先师主“清华”校政三十年,感人以诚,昭人以德,列举事迹,恐只能表达微末。崇于去冬曾就所知,写《梅贻琦先生与清华大学》一文,兹节录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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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先生就任校长时(一九三一年),清华已在国立大学中有相当声誉。文、理、法三学院规模颇具,唯工科只有土木工程一系,尚未能成为学院。梅校长就任后,便增设电机、机械两系,成立工学院,增聘教授,扩充设备,兴筑教室与工场。这个新成立的学院,在几年里进步很快,成绩可观。理学院也是校长所特别关心,尽力培植的。各系致力研究,所发表的研究结果得国内外的科学界的重视。理工毕业生参加各种专科留学考试,也多获录取。衡量这些成就,我们当记得这几年(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七年)正是“九一八”东北事变之后,日本侵略华北的野心一天比一天猖獗。在如此危难的环境中,清华竟有如此蓬勃的气象、切实的成就,不能不归功于校长的领导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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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起,北平为日寇所占,在平院校仓促迁往内地。清华与北大、南开联合,先成立临时大学于长沙,后更西迁于昆明,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战时经费支绌,物质艰难,师生们在颠沛流离的景况中,维持煞费苦心。幸得三校校长(蒋梦麟先生、张伯苓先生与梅先生)诚心合作,尽力克服困难,于烽火警报之中,不特弦歌不辍,而且努力求提高学术水平,清华更增加设立几个特种研究所(如航空、金属学、农业、社会调查等)以应特殊的需要,使得滇池上的昆明城在抗战几年里成为学术重镇,先后毕业于西南联大者两千多人。抗战结束,三校各自复员,清华准备返回北平西郊的校园。因校舍曾被日军占用,破损甚多,屋宇需修缮,仪器设备需补充,图书需整理,经校长与诸教职员的努力,始克于一九四六年十月重在清华园开始上课。这时国内战事又起,北平近东北战区,更感受到战争影响,学潮时起,主持校政者真是棘手万分。梅校长于群情恟恟时持之以镇定,靠平时的德望维持学校的秩序,同时引导学术研究,不遗余力。在复校后的二年多,不特各院系渐复旧观,而且颇有成就,各地优秀青年,多愿投考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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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冬,共产党军队突由南口进至北平西郊,与国民党军队战于学校墙外。已而国民党军队退守城内,处在郊外的清华园处于共产党军队的势力范围。梅校长适于前一日因公入城,遂留在城内,国民政府派遣专机迎接校长去南京。一九四九年,去法国参加联合国教育组织大会后,转到美国,去从事保管及运用“清华基金”。用基金每年的利息协助在美学人的研究工作,赠送台湾专科以上学校的学术书刊,“恢复《清华学报》”,专载对于中国研究的学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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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教育部”前“部长”张其昀先生观察国际潮流所趋,认为科学研究必须奋起直追,乃与梅校长筹商“恢复清华研究院”。聘若干学者成立筹备委员会,会议决定先在新竹成立原子科学研究所,由梅校长主持一切。择地、建屋、购置图书仪器、装配实验室,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备历艰辛。而尤感困难的是,指导做这种研究的人才难于聘请。原子科学的研究,近年突飞猛进,学者必须在科学发达的环境下从事积极的研讨,而且要与其他从事研究者保持联络,始免落在人后。因而留美、留欧的学者,鉴于台湾的设备缺乏、书刊不全,多不愿长时期离开他们现时的研究处所。罗致人才遂成为建立原子科学研究所的头号难题。梅校长对于这个难题的谋解决,可说煞费苦心。他曾几度去美国,访问留美的学人,敦聘他们回来为研究所效力。先后曾有几位回到新竹,或担任教学,或主持兴建,指示装配,虽然各只有几个月或几个星期的停留,终使这研究所基础树立,规模粗具。又研究所在成立几年中,所培植的青年科学家也已有几位学成归来,为所服务,更使研究所的前途乐观。同时梅校长又努力获得美国在台机构的赞助与合作,于资助实验室仪器设备之外,聘请了几位核子科学专家,来加强教授的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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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梅校长本人对于研究所及反应器建立的努力与贡献,在原子炉落成典礼中,“教育部长”黄季陆先生说得很清楚。他说:“梅博士,他是真正建设‘清华’原子炉的人。自一九五六年上半年起,从设计筹划一直到建设完成,他无止无休地辛勤工作,事必躬亲地努力实现了他的宏谋大略。为了这个研究所进步的科学研究,梅先生费了时间精神,缜密地思考,决定了这一座最能适合我们要求和条件的原子炉,在设置的地点方面,在订购一切装置上的必要零件方面,煞费苦心,终于完成今天各位在新竹‘清华’的校园里所看到的这一座高等学府,有现代最新的物理实验室、化学实验室和三百万电子伏特的范氏加速器,以及我们今日庆祝落成的水池式核子反应器(原子炉),这是一项伟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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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原子炉,在科学史上是一个新的里程碑,但是我们今天庆祝原子炉的落成,还另有一个意义,因为这也表扬了梅校长几十年对教育与科学贡献的最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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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先生在“清华”任教十几年,任校长三十年,及门弟子二三千人以上,对于这位校长始终爱戴。得人爱戴如此,所以致此的原因似可略为检讨。一个原因,是梅先生处事的态度谨严。梅先生曾向访问他的人说:“我受的是科学训练,教的也是科学,有时处理事情拘谨一点,慢一点,也许就因为我的科学观念叫我不肯随便。”这种态度,不说别的,在日常谈话里,随时表现。顽皮的学生曾集梅先生常用的字眼来作打油诗,有句云:“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这样的口头语,是梅先生说话的分寸不苟,不欲轻做肯定,而不是犹豫,不着边际。遇到重要关头,同学都晓得梅校长是守正不阿、坚定不移的。还有值得佩服的,是梅校长善于分辨重轻,明识大体。于处理校政,他始终保持教授治校的原则,遇事公开讨论,集思广益,择善而从。主持其大要,而以计划及执行,委之能胜其任的教职员,以诚信相孚的态度鼓励他们放手去做,所以各方面有欣欣向荣的进步。梅先生就任校长时,便向全校师生提出一个“诚”字,约大家相见以诚,他的实事求是、诚恳待人,便是这“诚”字的实行,也收了诚实的效果。最使人钦佩的是梅先生的人格感召。个人志趣高尚,严峻自持,而又饶有风趣,富有幽默感。不喜做洋洋长篇的演说,而偶发一语,隽永耐人寻味。自奉俭朴,数十年如一日,对于清华的巨额基金,丝毫不苟,是以梅夫人居美国时,有时不得不以所居分赁,以维家计。为人处事,力主朴实,避免浮夸。他人方侈言原子科学,耸动听闻,而梅先生潜心努力,于不事声张中使“清华”研究所健全成立,原子炉运用得宜,奠立高深科学研究的基础。事功俱在人心,无须丝毫宣传,这就是梅校长主持“清华”的一贯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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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师于两年前,在“教育部长”任内辛劳致疾,病居医院将达两年,数频危殆,乃以师之意志坚强及医护之尽力,几次转危为安。在病榻上,对于“部务”及“清华”研究所之事,尚密切关心,策划进展。“清华”原子炉之筹备,在师病困之前,迨启用成功,已缠绵床褥,不克亲往新竹一视,但在启用前后,师之用心,只有参与其事者始得知之。闻侍疾者言,每需参阅文件时,师言在其架某格,往取辄不爽,可见其用心之缜密,处事之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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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先师逝矣,遗爱将永留人间,为万千青年之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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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传记文学》第一卷第一期(一九六二年六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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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大校长 回忆梅月涵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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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香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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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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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长对学生的教育,除了课堂上的讲授外,还有两种作用很大的促进方法。一种是经常对学生耳提面命,使学生知道做人、做事和做学问的道理,而特别感到师长对他的亲切,而不能不努力向上,这是一种“有言”的方法。另外一种就是经常以和悦的态度与学生接触,使学生感到亲近师长就好像坐在“光风霁月”照临的草地上,非常舒服,虽然没有得到什么说得出的东西,但也觉得非常满足,慢慢地就把品性提高了,这是一种“无言”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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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月涵师在清华,由担任教务长,以至做校长,除了在教室讲课,在大礼堂主持有关集会做报告或演讲外,所施的课外教育,大概是将“有言”和“无言”的方法一齐相机活用的,所以他能使所有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感觉满足而不永远景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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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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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九二六年的秋天考进清华大学新制第二级的,那时梅先生已接任教务长,大概因我入学考试的国文卷子考得稍好,所以梅先生对我很注意。有一天,我因为有点小事,要去报告教务长,临走,梅先生忽然问我:“你是读什么系的?”我说:“我原想读经济系,现在改读历史系。”梅先生听了,即说:“你入学考试的国文考得很好,为什么不读中国文学系呢?”我将我父亲提倡实业救国,叫我不要像他那样专习诗古文辞,又因为怕读物理学不能选读理科,只好违背父命,改读历史等等经过说了一遍。他听完了,就说:“学历史也好,只是要好好读。”接着,他又问我:“第一级的同学罗兴林,是你哥哥吗?”我说:“不是,罗兴林好像是安徽人,而我则是广东人。”“对啦,你们的口音不同。”梅先生听我说后,即自己补说。起初,一年级的同学多数都说梅教务长很少说话,但我深深觉得,梅先生对学生有时也是喜爱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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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年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即一九二七年的九月底,我自校内的医院病愈出来,接到了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也是同年同伴到上海肄业的同学陈汉标君自上海的来信,说他本年考得清华大学新生的备取,至今没有得到学校的通知,不知能否补上,要我向学校商量。我即刻往见梅教务长,说陈君是我在中学里争考首名的同学,已在厦门大学攻读一年,再投考本校的一年级,无奈仅考得备取,现今仍留在上海,没有入别的大学,专等本校的消息,最好给他补上。梅先生说:“因为南北还有战事,恐怕交通滞阻,所以在上海考得备取的,都没有给他们通知递补。”我说:“不能补,也要早给他们通知,叫他们不要等候,可以改入别的大学。现在既未发通知,别的人我不知道,而陈君则一定会因此失学,非常可惜,可否准他来校?”梅先生想了一会儿,就说:“好罢,你即打电报给他,要他在双十节以前到达学校。”我很高兴地即给电报与陈君。到了十一月中,陈君才来到清华,我即领他去见梅先生。梅先生听说是我发电报催他来的,便说:“我不是要他双十节以前到校吗?现在开课已久,怎还好补呢?”我说:“这都是受时局的影响,人既来到,总得给他想法才对。”梅先生想了一会儿,终于准许陈君入学,但第一学年限他选读最少的学分。这可知梅先生是非常爱护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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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君读的是心理学系,在清华属理科。照学校的规定,心理学系,除了心理学本身的课程外,第一、二年必须兼修大学一年级水准的自然科学四种,即物理、化学、数学与生物学。陈君长于数学,各种心理学和实验也修得很好,但很奇怪,他入学考试的物理学试卷竟成绩不够,只能先读补习物理,第二年才选修大学物理。教授吴有训先生说他考得不好,要他在三年级再为重修。到了一九三〇年七月,他大考完毕,我也考完了毕业试,准备入研究院。一天,忽然接到陈君自青岛寄来的信,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我通信了,今年大考,物理又不及格,言外含有不吉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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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了陈君的信,不觉吓了一跳,生怕出了乱子,即刻拍一电报给他,说已与学校当局讲好,可以及格,请他在青岛安心度假。发电报后,我即去寻找吴有训教授,他答应给陈君补考。但陈君对物理,当时已考得怕了,要再补考,恐怕还是不妙。所以,我即刻又去找心理学系的主任叶麟教授,我建议最好将心理学系须选修四种自然科学的规定,改为至少须有三种及格。叶先生很为同情,并且一再称说陈君是心理学系很好的学生,关于心理学本身的课程,无一不是得到很好的成绩,品德也好。最后他说:“待孙国华教授回校后,当即召开系务会议,提请学校,修改规程。”我向叶先生致谢告辞后,回到宿舍,即写信给陈君,请他于暑假完毕即回学校。后来陈君果然以最优的成绩于心理学系毕业,先在该系担任助教,再后又由于梅先生由留美学生监督而回任清华校长,知道陈君的学行,乃和心理学系的主任商量,派他赴美国埃奥华大学专攻变态心理学,得到最高的学位,成为中国一位很有名的心理学家。这更可以知道梅先生对专门人才的培植,是无微不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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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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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一九三二年十月离别清华园,而返任广州国立中山大学校长室的秘书兼广东通志馆的纂修。以后,即以连年忙碌,从未返过北平,再去清华谒见师长,但与诸师长常有通信。直至七七卢沟桥事变,中日爆发大战,平津各大学首先迁移。清华与北大和南开大学,复自长沙迁至云南昆明,而合组为西南联合大学,梅先生以常务委员的名义在校主持。而我亦于一九三六年冬,自南京中央大学的讲师和上海暨南大学的教授,而改任广州市立中山图书馆的馆长,兼在中山大学授课。到了第三年冬,广州危急,我将图书馆的重要书籍运往广西桂平,而自己则先送内人到了重庆,依岳父朱逖先先生家居住。至一九三九年春,中山大学已迁至云南澂江,改聘我为史学系教授,兼研究院指导教授。我于三月底自重庆乘云南汽车公司客货混合车,经贵阳赴滇。于四月六日抵达昆明,住小东门圆通旅店,即赴花椒巷六号谒见梅先生,报告我在广州的住所被敌机所炸,幸好我未受伤,以及今后我将在中山大学专心教书等情形。梅先生听了,似很高兴,即说:“教书,诚然辛苦,但也还有喜乐。只要我们忍耐下去,环境总会好转的。”到了第二天上午,我将去澂江的时候,梅先生亲自到旅店来看我,而且带了一包冬天的衣服,说要顺便去典当,因为联大最近的薪水还没有发领,只好先自典当周转。这更使我感动到几乎流泪。梅先生主持这么庞大的学校,还要以典当周转,这一方固然显示时局的艰难,一方更显示梅先生的高风亮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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