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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在纽约出版的刊物《民族》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中国红军长征的文章,一个朋友把它译成法文,刊载在巴黎出版的一张日报《不妥协者》上。关于长征,我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消息来源,我是从蒋介石办的报纸上看出来的(因此难免有错误)。这些报纸经常刊登一些红军在某地被“击败”或“消灭”的报道,我就在地图上寻找这些地方,做上标记,从中不但可以看到红军还存在,并且还在战斗前进。历史已使我相信,中国的革命不论遭受何种挫折,总是不可摧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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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篇报道捅了一个小小的马蜂窝,几乎给我带来麻烦。但我当时一无所知。1935年初,在一份上海出版的英文刊物上,发起了一场对“美国的自由主义和激进报刊”的攻击,矛头主要指向我在《民族》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这份刊物就是由J.B.鲍威尔主编的《密勒氏评论报》,它对中国是友好的,但把蒋介石看作是中国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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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斯诺挺身而出,为我辩护。他在1935年4月1日写信给《民族》和《新共和》这两个刊物,信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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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教士们因为你们的态度而大为沮丧……正在策划使你们正确地认识到“有关中国赤党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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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在华北正在进行一场嗜血的搜捕行动,要找到这个冒名为Crispian Corcoran的人,因为他被怀疑为那个正在误导你们的最坏的坏蛋……我偶然碰到过这个年轻人……发现他是一个十分杰出的、精明的新闻记者,他的责任心是毋庸置疑的……我的印象是,他的报道是在中国当今的混乱局面中所可能得到的最可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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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提到的Crispian Corcoran是我的化名。我不久前还在阅读少年刊物《儿童报》(或《好友报》,我现在记不太准),上面有两个虚构的人物,一个叫Crispian,另一个叫Corcoran,我的化名就是用他们的名字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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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斯诺为我辩护的那封信,也许登出来了,也许没有登,我是从罗伯特·法恩斯沃斯那里知道的。这位斯诺传记的作者,在堪萨斯城的“斯诺纪念档案馆”发现了这封信的复写本。在我和斯诺数十年的友情交往中,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对斯诺来说,这是他多做好事、做了不说的性格的典型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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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中国的另一家报社有了一份工作。在从事翻译和自由撰稿的同时,我成了《北平时事日报》的兼职记者(署名是“本报通讯记者”,不登姓名)。这是一张在北京(当时改名“北平”)出版的英文日报,想在天津扩大发行。虽然我的任务只需要报道天津外国人社区的活动,但我却专门写了一篇“调查报道”(也没有署名),讲述日本在天津的中国居民中有计划地、包藏政治祸心地扩大毒品贸易(主要是海洛因)。销售的渠道是一伙称为“洋行”、以“日商”名义经营的小商店——按照不平等条约,外商不受中国法律的管束。开始时,这些商店向顾客免费赠送香烟,他们在这些香烟里偷偷塞进海洛因,等到吸上瘾,就非花钱去买不可了。这些商店在门面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从糖果到自行车都有,后面的一些房间则是临时性的吸毒室。我曾经到这些地方去看过,只见一排排瘾君子贪婪地吸着烟卷,这些烟卷的一头已被掏空,塞进了海洛因粉末(“白面”)。为了不让这些粉末撒掉,他们吸时要把烟卷竖立起来,所以被称为“高射炮”。这两个词随着毒焰的蔓延而成了当地的常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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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这些窝点吸毒的主要是劳动人民(体力劳动者、小职员,还有少数学生),他们很快就变得贫病交迫。较富裕的瘾君子则在家里过瘾,所吸的毒品较精致,毒性也不那么剧烈。整个散布毒品的安排据说是由日本的军事情报部门一手策划的,为了销蚀一部分中国人的意志、招募为他们服务的汉奸特务、纠集一帮以供给毒品为报偿的“支持者”,以达到他们把华北从中国分裂出去的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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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时事日报》为中国人所有,但职员大部分是外国人。编辑部对我写的报道颇为欣赏,对我提出了另一个工作建议。这张报纸的新闻主编塞西尔·泰勒是澳大利亚人,要定期回国休假。在航空运输还不发达的时代,往返旅程加上休假通常要六个月时间,而他每隔三五年就要休假一次。“你是否愿意在他离京期间代行他的职务?他在北京有一所四合院,雇着仆人,你可以住在那里。”我表示愿意。关于待遇问题——在《京津泰晤士报》时我的月薪是100银元,《北平时事日报》因我是兼职,人又在天津,只付给我半数,现在要我在北平全职工作,我要求付给我月薪300银元。报社总经理张明威(译音)代表报社老板(中国国民党人士)表示同意。于是我就在北京住下来,过着同当地一般外国记者和学者同样的生活。这座美丽的中国古都(蒋介石把政府迁到了南京)比起天津租界来更适合我,并且使我更接近中国——尽管仍然要通过同情中国的外国人。这些人中除斯诺夫妇外,还有不少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在同中国有关的学术或新闻、政治方面已经或即将享有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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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正清当时是在中国深造的一位哈佛大学的特别研究员,他后来成为全美国研究中国的权威。拉铁摩尔的经历更加“全面”,从一位著述丰富的学者到“二战”时由罗斯福总统任命为蒋介石的顾问,战后又成了麦卡锡主义的牺牲品备受恶毒中伤(费正清也曾被麦卡锡主义抹黑,但他更灵活一些,所以幸免于难)。伊罗生曾一度无畏地援助中国共产党,但后来左转为托洛茨基主义者,在中国革命即将胜利的时候写了《中国革命的悲剧》一书,后来又右转为新保守主义派。艾达·普律德出生于中国,在洛克菲勒基金会创办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社会工作部当主任,日本占领北京后,她利用自己的条件掩护了许多在地下活动的中国爱国者,后来在斯诺夫妇的劝说下,放弃了原来那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为战时中国“工业合作”运动募集海外捐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一直是新中国坚定的朋友,直到九十多岁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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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两位是《北平时事日报》的同事。F.费希尔的本职工作是合众社记者,在这家报纸的编辑部帮忙。我到北京几个月之前,他曾支持1935年12月的北京爱国学生运动。“珍珠港事件”后,他出任美国战时新闻局(5)中国办事处主任。“二战”后,他留任政府官员,以为这比在新闻界工作更安全、更清静一些。但他在这两方面都估计错了,麦卡锡主义的大棒并没有放过他。后来他总算保住了原来的职位,不过从此以后他再也升不上去,没有机会在公众中露脸,同中国事务更是完全不沾边,他也想努力为自己洗刷,但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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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贝尔登是一个毫无城府的人,热情、认真,在写作方面才华横溢。他刚从美国来,是以在船上打工充抵票价的办法搭船来的,在报社当校对,收入微薄。日本发动对华全面侵略战争后,他先后任美国合众社和《生活》杂志的战地记者。他不是光在司令部或军官俱乐部待着,而是深入到士兵们作战和牺牲的第一线,和他们同生死、共患难。“珍珠港事件”后,他随史迪威将军从缅甸撤退,备尝艰险。后来,他为《生活》杂志采访盟军在意大利登陆作战,负了重伤。中国的解放战争开始后,他重返中国,写了《中国震撼世界》一书。这本书作为新闻著作可同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相提并论,作为文学作品其地位则在后者之上。由于麦卡锡主义扼杀了它的发行,这本好书不大为人所知。在“冷战”的年代里,贝尔登靠打工谋生(包括当出租车司机),有时靠失业或老年救济金,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在巴黎去世。美国的一个重要人才就这样被可悲地浪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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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时事日报》的内部结构和主要人员也是很有意思的。年事已高的主编谢尔登·里奇虽然也是英国人,但与《京津泰晤士报》主编伍德黑德很不一样。他在中国从事教学和新闻工作多年,早在1915年他就对日本胁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加以痛斥,从而受到日本方面的威胁。现在他已白发苍苍、步履维艰(据说是年轻时当橄榄球队队员时负的伤)。他的编辑工作作风也很特别。他不管报纸的其他版面有些什么内容,每星期连续四天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停地打字(送到办公室里去的饭菜往往原封不动),然后一瘸一拐地出来,面色苍白,满脸胡子。他登上汽车,开到北京郊外幽静的西山去休养三天。他写的或选出来转载的东西占据每期报纸中心对开的两页,并且每栏宽度大于其他版面,使其他版面的稿件不可能“闯进”他的这片“神圣领土”。在这里,每逢周末总要登一篇他的说教文章,栏目取名“静谧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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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这些怪癖的表象下面覆盖着他性格中坚毅和忠诚的品质。1937年日本占领北京后,他克服种种困难,坚持把报纸办下去。在无情的日本侵略者的恐吓下,邮局和报贩都不敢再经售他的报纸,他就开着他那辆黑色的老轿车把报纸亲自送给订户和读者。“珍珠港事件”后他的遭遇如何我不清楚,如果被关进日本的拘留营,那就一定会吃足苦头的。1946年他在北京病逝,享年7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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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新闻部的一位中国同事是Y.C.孙,他同时在路透社兼职,但两处的收入仍然不够他这个大家庭(他有六个孩子)的用度。另一位中国同事王公达(译音,英文名“乔治”)活泼、机智,很会享受生活,同国民党很接近。他们两位负责有关中国的全部新闻报道。外籍工作人员只在办公室工作——按照国外英文报纸的模式改稿、设计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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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是国民党办的,通过张总经理进行监督。有关技术性的问题以及外国通讯社电讯的处理,编辑部有一定的自主权,但在国内报道上就没有了。我在处理一条国民党有关反共内战的虚假报道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一点。国民党的官方消息来源一再宣称毛泽东、朱德或其他红军首领已经死亡(他们造谣说毛泽东已到肺结核病晚期)或在战斗中被击毙。因此,我为这条新闻做了这样一个标题:“朱德再次被杀”。张总经理对我一直是友好的,对我的工作也称赞过。但我做了这个标题之后不久,他就通知我,报社不再需要我了(他没有说明理由)。我不记得这条得罪了人的挖苦标题是登出来了,还是被发现后“枪毙”了,反正对我的报复是来得挺快的。在《北平时事日报》上,反日倾向是可以接受的,甚至受到鼓励;批评国民党的反共内战却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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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度失业,又回到了天津外国租界内那个文化上死气沉沉、商业气息浓厚、人们心胸狭窄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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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北京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许多曾在这里工作和生活过(哪怕时间不长)的人都这样。它的建筑和城市格局在深度和广度上再现了中国古代和现代的历史。它对于中国所发生的所有事件都是如此敏感,即使是最洋气的外国人也不可能使自己完全置之度外。它在外表上很平静,但正如最近发生的1935年的学生运动那样,它会爆发出充满朝气的爱国热情,使全国为之震动。它也会显示出这个国家当前所患的内在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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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有一次在报社上完夜班骑自行车回家,当时大约是凌晨两点,我走在没有路灯,但我很熟悉、通常很安静的小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国士兵(这里平时是没有士兵的)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的刺刀离我的脸部只有几英寸。他只有十几岁,显然是个新兵。他被派到这个地点站岗是为了执行一次紧急宣布的宵禁,并预料可能会碰到麻烦——究竟是什么麻烦,上级没有告诉他,但他对黑夜中出现的任何东西都不能疏忽大意。我看到他的身子和他手中的枪都在不住地抖动。我承认,当时我真被吓得够呛,比后来在真正的战争中吓得还厉害。没有什么比一个患恐惧症的新兵更可怕的了——他的手指在扳机上,刺刀是准备刺杀的姿势,都正对着你。幸亏我们两人很快都发现不用害怕,松了一口气,不再发抖。这种情况那时在天津的租界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四周的边界、特别是人们的心理状态,使天津租界免受中国地区动乱的影响。这种情况由来已久,但很快就要起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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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没有直接报道过中国的事情,但我在北京的居留使我开始了一生中一次关键性的转变,原来我只写一些关于那个蚕茧似的租界内外国人社区的、也是供他们阅读的无关紧要的东西,现在我转而写作以中国为主题的东西,供更广大的读者群阅读,包括海外读者和中国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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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为两个英文刊物写稿,一个是北京的《民主》,另一个是上海的《中国呼声》。两刊的主要读者(也是最热心的读者)是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它们都由同情中国的外国人编辑,作为外国企业登记,所以不受蒋介石政府部门的检查。两刊是在1935年学生抗日救国运动和1936年“西安事变”之后创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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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月刊的创办人是斯诺夫妇,它首次披露了毛泽东的声明,这是斯诺在他那次开拓性的中国之旅中带回来的。它的编委中有的还义务为它写稿或编辑,其中之一便是有才华的新西兰作家和记者贝特兰。他是刚从牛津大学学成的“罗兹(6)奖学金学者”。他正在写《中国的危机》一书,这是同时代外国人所写的有关1936年“西安事变”的最佳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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