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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工夫,在漆黑的院子里,我被推上一部吉普车,那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一左一右坐在我的两边。车开动了,我问到哪里去,他们都不回答。邱茉莉是过了一小时之后被带走的,有人骗她说,我想见她。这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我们有四年多时间彼此不知道下落,重新见面则是差不多五年之后了。在这段时间里,对她的思念折磨着我:她是不是被赶出了我们的家、自愿或被驱逐回英国?她是不是同我断绝了关系或离了婚?我从未想到她会被捕。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同我一样成了秦城监狱的罪犯,关在另一个区域的牢房内。我只能在梦中见到她,在梦中重温我们过去的生活——不同的场合、各地的住所、热烈的谈话、亲密的接触。我也曾做梦,她到我的囚室里来同我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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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孩子怎么样了?我也一无所知。事实上,单位里对他们早已作了一些安排。他们被送到一家很好的旅馆——前门饭店——的顶楼上去住,吃住的条件都不错,但被严格隔离,房间是封锁的,窗户都糊上了纸。同他们一起关在这里的还有另外两个被抓起来的外国人的孩子。这两个外国人一个是上文提到过的李敦白,另一个是夏庇若——新华社的资深外籍专家,最初是由英国共产党派遣来华工作的,他和我们同一天被捕。照理说,这些孩子们是不应该知道彼此的消息的,但实际上这些充满好奇心和鬼点子的孩子们很快就发现了对方,只是没法交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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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孩子还很幸运,我家的老管家李妈妈陪着他们(“李”是她夫家的姓,她的本名是董秀珍,我们的两个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坚持要同孩子们住在一起,并且千方百计地获得准许回家去取孩子们的衣服和课本(她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监督孩子们一课不落地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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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经过了半年的隔离,孩子们才得重见天日,他们脸色苍白,但胖了许多。他们被送往一个农场,在那里由于有人事先安排,他们去学开拖拉机,生活也不算苦,身体长得又高又壮,虽然荒废了不少学业,却也长了许多见识。但他们被转移到农场时,李妈妈被赶出了北京,去依靠她的一个在外地的养女。她出身贫农,但曾经嫁给一个小地主,时间不长,这个小地主就死了(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却又被当作“阶级异己分子”驱逐出首都。这些都是我后来听孩子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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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再回头来叙述被拘留的第一个晚上及以后的情况。我先被带到北京西郊颐和园后面的一个军营里。到了那里,他们给我看公安局的逮捕证,让我签字,不许提出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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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全部狱中岁月里,在这里的两星期是最好的时光。那个给我办登记手续的军官对我说,如果我想看报或抽烟,他们可以替我办到。我被关在一间营房里,房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房门是不上锁的,有一个徒手的士兵坐在门口,态度和善。起初,他志愿为我读报,后来也许是有人说了话,他变得更沉默一些,但仍然毫无敌意。我上厕所或到室外的晾衣绳上晒被子(士兵们晒被子时我也可以去晒),他跟着我。我的伙食同士兵们一样。没有审讯,生活是安静的——除了心里令人焦虑苦恼的疑问和无休无止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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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是一部吉普车把我突然带回城里,我的处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我被关进一所老监狱,牢房很小(长约三米、宽不到两米),散发着霉臭。一块木板铺着草荐,差不多占去牢房面积的一半。房里唯一的一样东西是屋角的便桶。窗户很小,钉着栅栏,开得又很高,看不到外面。厚实的房门等我一进去就“砰”地一声关上,还有落门闩的声音,屋里只剩下了我自己。我还没有来得及走近便桶就突然倒在地上。门又开了,没有人说话,只丢给我一把笤帚和一只簸箕,然后是一个拖把,让我把屋里打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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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次提审是在几天以后,审问我的是一个官员(也许是典狱长)和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人。我起初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律师或检察官,后来才想起来我以前曾见过他,他是另一个英文刊物的助理编辑。“我犯了什么罪?”我问。“别想从我们这里套出什么东西!”他声色俱厉地说,“你完全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要不然你不会来这个地方。你要下决心交代,竹筒倒豆子,这是你的唯一出路。你装出一副可怜相,好像抓你是抓错了,这是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攻击,只能罪上加罪!”在这卡夫卡(1)小说似的一幕之后,我被押回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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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间牢房变得多么熟悉啊。墙壁的下半部是暗绿色的,积满污垢;上半部是灰白色的,也积满污垢。昏暗的电灯光长明不熄。在一面墙上,有人用手指甲刻出一条条斜线,我数了数,20条、30条、40条,一天一条的话就是40天,我大概也会在这里待上这么多天吧。牢门每天打开一次,去把便桶里的粪便倒在粪池里。一天三顿饭,早上玉米粥,中午和晚上是窝窝头和萝卜汤(这些萝卜已经快腐烂了),在中间大厅里有人用长柄勺子舀稀的、用手拿干的。每两周可以到院子里单独放风十分钟,放风时院子里看不到别人——显然,放风是一个号子一个号子轮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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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不许阅读任何东西,只能瞪着眼看墙壁。墙上发潮的水印似乎慢慢变成图案,像两张脸,一张是侧影,另一张是半正面的,我给他们取了两个古怪的名字:“阿尔杰农”和“马默杜克”。我又看我伸开的两手手背,忽然发现一个小指关节上的皱纹变成了第三张脸——小眼睛、扁鼻子、嘴唇弯弯的大嘴巴,表情带点嘲弄但没有恶意。我给“他”取名“麦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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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多年来我热心支持中国的革命,不少中国革命的领导人同我有多年私交,我又是宣传中国革命的一个刊物的编辑,我对中国革命的每一个转折都是紧跟的,直到反对“修正主义”的运动——这个运动的巅峰就是“文化大革命”。“文革”开始后,我毫不怀疑地投身进去,参加游行示威,高呼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和邓小平。作为“白求恩—延安造反团”的头头之一,我常常被邀请到这个或那个造反团的大会主席台上就座,所有造反团都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我自己也认为毛泽东思想是我们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的顶峰。但突然我来到了这里——这是监狱,而且是革命派的监狱,不是反动派的监狱。如果我被关进反动派的监狱,这是我很容易理解的,因为多少世纪以来,一个犹太小人物被关押在囚室里,是人们非常熟悉的情景。在自虐式的尖刻讽刺的瞬间,我只有抱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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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宿命论的阴暗心理很快过去了。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几个“为什么”。(毛泽东在他的一篇文章里主张要常常问“为什么”,但我很少这样做,或者把问题很快就撇下了。)为什么在苏联和东欧,这么多老革命最终都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在行刑队的子弹或刽子手的绞索中丧生?难道阶级斗争的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真的会把朋友变成敌人,偶然也会把敌人变成朋友?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思索、思索、再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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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目标并未改变:我要置身于革命的行列,为革命而生,必要时也可以为革命而死。不是只求走出囚室,不能让他们把我作为叛徒或间谍扔出国境——如果是这样,那将是我最大的厄运,是生不如死的“咒逐”(3),是永远被开除出世界革命队伍(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信仰者的队伍——我所要参加的队伍)的最严厉的惩罚,那将使我像中国成语所说的那样,“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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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想过把离开中国作为一条出路。到了国境的那一边,在怀着敌意的新闻界面前捶胸顿足地背弃我长时期的信仰,然后在资本家的餐桌上赴宴享乐,这是我曾说过的抛下红旗、表示“改悔”的逃兵的表现。我对自己起誓:我永远不会那样做。我宁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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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第十四章里我曾讲过,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向日军投降后,我曾打定主意,如果面临这样的抉择——不是受酷刑致死,就是向侵略者揭发我的朋友、为敌张目,那么我就用刀片割腕自杀。同那时的心态截然相反,这次我没有自杀的打算(虽然在情绪最低沉的时候,这样的念头曾在心头闪过)。我一再对自己说,不论我将遭遇何种命运,我们的事业必定会继续下去。我一定要活,为了不使我们的事业受到伤害,而且还要帮助我们的事业——在最好的情况下(我被欢迎回到事业中去)是这样;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不再能回去)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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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坚信,历史、中国人民、中国的革命、中国共产党从根本上说是公正的,必将还我公道。我是否能活到这一天很难说,但这不是主要问题。虽然心潮澎湃,但这一主流思想使我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在那些与世隔绝的年月里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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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位于城区的监狱里关了大约三星期后,我又被转移到北京郊区那座更为现代化、全部钢筋水泥结构的秦城监狱。这座监狱当时还不大为人所知,是用来长期关押并教育改造作为战犯的国民党高级官员的特殊场所。现在,在“文革”中被打倒的共产党高级干部也成了这里的“阶下囚”,对他们的待遇甚至还不如对过去那些老的“人民公敌”。在这里,他们并不是在经历审讯判决的司法程序,而是“为了进行审查”而被单独监禁,他们的亲友根本不知道他们被关在什么地方。我关在那里那么多年,从没有人对我说起它的名称,我常常听到的粗暴的话是:“这个地方要进来不容易,要出去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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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区监狱转移到秦城监狱,路上差不多走了两个小时。我使劲地但又非常小心地(免得挨骂)望着车外,押送我的人大概想到我将很长时间看不到外面这个世界了,所以对于我的这种表现也没多加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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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是4月,路旁的树木和麦田刚显出一片嫩绿。我陶醉在这片熟悉的、稚弱的、很快就会消失的色彩中——每年,在冬季光秃秃的褐黄色和夏天潮湿的、浓密的绿色之间,总有这么一段短暂而使人感到温柔的过渡期。它显示出大自然每年给予华北地区的新生——华北,这是我成长的地方,我所认识的唯一的真正的故乡,它在1949年的解放使我欢欣雀跃,感到这是它在历史上的一个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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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从吉普车车窗里也瞥见了刺眼的新标语:“打倒杨成武!”“打倒傅崇碧!”杨是一位长征英雄,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傅是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自从关进了城区监狱之后我就被剥夺了看报(或其他任何东西)的权利,所以这些标语对我来说都成了谜团。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打倒”那么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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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吉普车转上一条小路,驶向一座岩石嶙峋的小山。在这座小山背后——可能是故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地理位置——是高墙围住的一排排兵营式的建筑物,样式和楼层都是一样的——这就是秦城监狱大院。进了有栅栏的大门(它使我意识到这是监狱),车子开到一处底层门外,我被交给监管人员。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满脸疲惫之色的中年警官,我站在他面前。他命令我脱掉衣服。我的个人物品全部交出——自来水笔、记事本、钥匙、皮带、钱包、现钞,还有一把小小的金属铰刀(我尽力向他们解释并使他们相信,这只是我用来清理烟斗的小工具)。他把这些东西一一登记,封存在一个口袋里。发给我的黑色囚服,我怎么穿都不合身,尺码大的太长,长度合适的尺码又太小。他们要我记住,从这一时刻开始,我不准再用自己的名字而只报号码。号码是五位数,前面两位数是68(表示1968年),后面三位数表示在这一年里我入狱的序号(由此可见,已有几百人在这一年的头三个多月里先我而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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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被带着走上三层楼梯,楼梯旁都张着铁丝网。我猜想这是学苏联的监狱,因为我记得鲍里斯·萨文科夫(原俄国革命恐怖分子,后为英国干涉军充当特务)就是在“格伯乌”一座主要的监狱里跳楼自杀的(4),所以采取了这种预防措施,以免囚犯用这种自我毁灭的手段来消灭证据。到了三层楼上,走进一座铁门便是一排囚室,我被押进了其中的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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