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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点,我在学校里是有影响力的,而且不仅是在干部子弟里有影响,在四中,高一、高二的学生都知道孔丹是“三好学生”。当然,我这种“三好”在那些高年级同学那里,他们可能也不认可。学生们闹起来后,我跟他们也有过沟通。那些高年级同学对我的表现不大满意,我记得他们当时对我说:“你们对教育制度也应该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吧,不能就这样墨守成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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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学校里还出过一件事。高中有一个叫曹小平的同学,当时很有名。他打乒乓球特棒,是国家一级运动员,我特佩服他的球技。他当时写了一首诗,诗中有两句话我还记得:“忠肝扶危主,侠胆济颠舟。”这诗被人逮住了,说“危主”是指蒋介石,“颠舟”是指台湾,这诗是要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因此要把他定成反动学生。不知怎么一下子闹出这么大的事儿,被认为是阶级斗争在中学生中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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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里,也出了件事。我们班有个同学叫周孝正,现在是人民大学的教授。大概是高一的下半学期,周孝正以思辨的方式提出了一些问题,共有21条,遭到了批判。由于时间久远,情况已记不太清楚了。前不久我们高三(5)班二十多个同学聚会,我特意提出这件事请大家共同回忆。大家七嘴八舌,大致经过是当时我们去南口劳动,有一位驻军坦克团的康股长给我们作报告,对此周孝正提出了一些问题。于是被康股长通报给我们四中的解校长,遂找了作为团支书的我关注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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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周孝正自己回忆一下当时情况,聚会后他发给我的短信如下:“所谓二十一条,就是我上高中以后在政治课上所想的一些问题。比如:毛泽东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马克思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当时世界人口30亿,是不是意味着共产党人有三十亿分之一的个人主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口号对不对?无名英雄是否比有名英雄更伟大?学习董家耕,‘脚踩污泥,心怀祖国’和古人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否有矛盾?当时,班上有人让我把问题写下来,我就把所想的问题写在一张家父记账纸的背面,可能有21个问题。我记不清了。”另一个同学鲁啸威,记得还有一条是:“共产主义者是目光远大的个人主义者。”现在谈起来,也就是些比较独立的思考,也比较肤浅的想法。但是,他把很多疑问提出来了。而在当时强调阶级斗争的那种环境下,他敢提出疑问也是有一点挑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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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背景下,我组织同学对他的“二十一”条进行了讨论和批判。我们是一条一条地逐条地批。他当时一下子顺嘴跑舌头的劲儿就上来了。我对他说:“你太过分了,怎么敢这么说话呢!”他这个人就这样,思想很活跃、很有个性,什么都敢说。同学们批得也很厉害,言辞激烈,但整体上,方式还是文明的,是辩论式的。不过,我们人多势众,引用党报言论,口气却是压制式的,直接给人家戴帽子,说这就是修正主义思潮的影响。大家还挖了他的出身根源——小业主,其实小业主实在算不上什么剥削阶级范畴。本来大家都是班上的同学,我是团支部书记,没有必要那么较真儿。不过那次我们就较起真儿来了。那个时代,在政治上较真儿反而是自然的、正常的。大家回忆说:有一次我们班正在开会批周孝正的“二十一”条,几位高年级同学冲进来,对周孝正施压,上纲上线。我作为主持者很快结束了班会,现在看这方式还是妥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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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八学潮”中,我们没有在班里把同学分成左、中、右,也没有以家庭出身来划分敌我友。我当时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做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同学的思想工作,要他们找到自己错误思想的根源,与家庭划清界限。但其实,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班的班长叫黄汉文,地主家庭出身,跟我关系特别好。你说他身上有多少地主阶级的影响?但是还是得挖呀,这是阶级斗争观念啊!我们和高年级学生的另一个区别就是,我们处理这类问题还是注意维护同学间的关系,比较温和,没有把谁推到敌对的一边去。我们虽然批判周孝正的“二十一”条,同时还批判了一些老师的言论。这些批判,也只是说他们思想认识上有错误,没有认为他是反动的。我还和“四清”工作组组长李晨专门谈了周孝正的事,一致认定是思想认识问题,不要再批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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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六中、八中的学生闹事后,引发了在中学里如何搞“四清”的问题。北京市委给四中派来了“四清”工作组。我印象中,工作组领导是市委文教部部长张文松和市教育局局长李晨,组员有杨滨、孙岩等。后来,杨滨留下来当了校长。工作组进驻后,张文松、李晨、杨滨、孙岩等都跟我谈过多次,跟我谈得比较多的是李晨和杨滨。他们四个人的谈话风格各有特点。李晨花白头发,给我印象非常好,觉得他很诚恳,作风做派也很朴实。他很痛切地告诉我:“你们有意见可以提,但现在这种做法不行,一定要在有组织的前提下进行。”对此,我印象极深。张文松给我的感觉不大一样,他讲得都很原则,口气比较大,也比较重,可能是身份不一样吧。杨滨和孙岩则是以长辈阿姨的身份和我们谈话。孙岩和我谈了几次,说话慢悠悠的,很和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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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四清”工作组的工作方式,与“文革”当中被批判的所谓刘邓他们那种搞运动的做法是一样的。其实“四清”本身已经比较“左”了,但是它还比较遵循着党的工作传统。因为党在历史上,延安整风也好,之前的很多运动也好,都有“左”的错误,已经有些经验了。工作组认为高三的几位同学比较偏激,批评了他们。工作组认为我各方面的背景、在学校里的一贯表现、与校长老师的关系以及在学潮中的基本认识,都能够和他们配合。关键是认为我在学生中有影响力,他们需要学生骨干来贯彻执行工作组的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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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高年级那些同学后来就说我是什么策略派,被招安了。后来还有人调侃,说我是投降派。总之,我在那些高年级同学心目中的形象应该是很负面的。他们那时认为中国教育制度已经面临生死存亡了,而我任何时候都还在讲努力学习。他们认为四中是一个根子上执行修正主义的班子,是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班子;而我的看法是四中有些做法不符合毛主席的教育方针,但是整体是革命的。他们对工作组的基本态度是抵触的,认为我们没有顽强的斗争精神;而我认为工作组是党组织派来的,在行动上是必须配合的。不过,我思想上也有点矛盾,心里也有种被“招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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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工作组觉得思想工作做得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市委召集我们这几个学校的学生干部和领头闹事的学生开了一次会。张文松在讲话中,首先肯定了我们的革命热情和阶级斗争观念,也批评了我们,说我们应该按组织形式,有组织、有领导地进行这种运动。我印象最深,而且令我很震撼的是那次万里的讲话。我当时心想万里只是个副市长嘛,没有想到万里讲得姿态很高而且十分严厉。我记得很清楚,他用山东口音说,今天开会,彭真同志委托我,代表中央书记处跟你们谈话。你们闹什么事?他接着把彭真抬了出来,说,彭真同志在中央书记处开过会了,中央没人支持你们!你们都是乱来,胡来!我告诉你们,谁闹事都不行。你们别胡来,胡来我照样管你们!中央跟你们所有人的父母都打招呼了。回去和你们的爸爸妈妈讲,要好好学习,不准再闹事了。你们再闹的话,就把你们抓起来。我一听,当时就蒙了,本以为万里会说中央怎么支持我们呢,结果劈头盖脸把我们臭骂一通。真是厉害,把我们吓得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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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里虽说对我们很放手,但有些事情我回家还是要向父母汇报的。特别那次大会后,我不敢怠慢,回家就跟父母汇报了。他们说,你们要听话呀,一定要按组织要求办。中央书记处开会专门研究了四中、六中、八中的问题,万里讲的话确实是代表书记处的意思,不是他个人的意见啊!他们还告诉我,彭真同志在书记处会上讲了话。他很强势,要求高级干部管好自己的子女,不要乱来。所以,我父母的态度非常明确,那就是:教育制度是有问题、有错误的,但不能用这种无政府的学潮方式搞。他们从理念上认为,不能自发地、脱离组织地去搞运动,党组织的领导是第一位的。这可以说是当时党内绝大多数干部的传统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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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过头来看,许多事情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一步一步走下来的。从庐山会议,到和苏联搞翻,毛主席就在思考这些问题,他就推动着一种形式接着一种形式的运动。其中发动学生闹事,我看就是他推动的。毛主席不是说“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吗?这话说得多厉害呀!干部子弟无非还是得这个风气之先,我们不过要适应这个大势行事。“四六八学潮”就是高干子弟们尝试着把党的阶级斗争观念推向教育界,首当其冲的是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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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感觉,我们这些高干子弟在“文革”前和“文革”初做的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自己完全独立的、自觉的、经过深思熟虑后采取的行动,而仅仅是得了风气之先而已。毛主席的一些意向都表露出来了,作为学潮主力的那些同学,负责写信的那些同学,我想他们的一些做法都是对毛主席的言论、指示和其意向的呼应。但是呼应过头了,最起码没有呼应到中央的点上去。现在看,或许毛主席开始不一定知道,就被书记处很果断地压下去了;或许他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但是他对此未必不同意。这其实和他在“文革”初期支持的红卫兵是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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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场学潮给我留下的教训是反向的,就是运动应该按照中央的要求,按组织上的部署来进行。这件事给我的深刻印象,直接影响到“文革”初期我对待红卫兵问题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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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六八学潮”指1965年“四清”运动中,以北京西城区的四中、六中、八中部分高级干部子女为主的学生所发起的一次学潮。这些学生进行了串联,组织了罢课,给中共中央写了“进言书”。主要要求为:一是向中学派“四清”工作组,要求亲身参加“四清”运动,到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锻炼。二是尖锐批评现行教育制度。三是强烈要求在学生中推行阶级路线,并在学校建立类似于贫协的阶级组织。某种意义上,“四六八学潮”可以被视为红卫兵运动的一次预演。可参阅拙著:《心路——透视共和国同龄人》的有关章节,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编撰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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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本色任天然 年轻的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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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四六八学潮”中,我被确定为中学生党员的发展对象。四中党支部通知我:你可以作为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如果再进一步发展学生党员,可能会考虑你。我记得,党支部还让我写了一些材料。在中学生中发展党员这个做法,在反右运动以后就停止了。这时重新恢复这个做法,是当时的政治形势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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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通过这次学潮,从上面讲开始重视中学生的政治动向了。在此之前,中学生发起政治性的学潮,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因此,北京市委着手于两方面的工作。一是这次学潮后,市委要求各个学校都要自上而下的、从正面搞“革命化教育”运动,目的是要争取主动权,以减少学生闹事的机会。二是通过发展在学生中有威信的中学生入党,通过这些学生党员来掌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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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代人中,我认为我们还属于比较理性的一批人。为什么说我们理性,人家就不理性?这是因为我们比较讲传统。这个传统包括两方面,一是依靠组织系统;二是把握政策。我们当时在“四六八学潮”中没有特别激进,只能说我们始终认为,运动要依靠组织,要讲政策。我一直觉得,我是党组织力图培养的这种学生领袖的不二人选。以至于出现了学潮那样的情况以后,发现我的思想更正统,更符合中央培养接班人的要求。也正因为这样,“四清”运动后,北京市1965年在中学里恢复发展党员,我就第一批入党了。我的入党,实际是作为中学“四清”运动的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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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1日,我和师大女附中的佘靖两个人在西城区党校开的宣誓大会上发言,成为中共预备党员。我们是北京市第一批中学生党员,佘靖后来做了卫生部副部长。在我入党后,北京市委在各校的中学生里陆陆续续发展了一批党员。除了任小彬、宋克荒外,四中还有马凯、秦晓、李三友、赵黎明、刘东等,四中“文革”前就发展了这几个学生党员。马凯大我一年,后来留校做了政治老师。实际上,也就是我们这几个学生党员,主导了其后四中初期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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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入党时的发言稿里有“做党的驯服工具”一句。我当时想,都经过“四清”了,还简单地做驯服工具吗?于是,在定稿时我把这句话改为了“做党的奋发有为的驯服工具”。我特意加上了“奋发有为的”修饰词,表示个人应当有一定的主动性。但是关键的还是驯服,这是少奇同志讲的。要做党的驯服工具,不是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再有作为,头一条你要服从党的决定,服从组织纪律。我觉得基本指导我们思想和行动的,是党的传统带来的,是出于我们党多年培养的传统和对是非的判别标准。我因此还得了点儿彩儿,领导表示修改得好,很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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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中央已经在青年学生中提出了培养接班人的问题,特别是在中苏论战以后有一个系统的推动。我认为从宣传的角度,“九评”讲的培养接班人,是特别针对苏共的教训提出的。中央认为从苏共的演变看,他们背弃了原来斯大林的正确路线,也就是背叛了革命路线,所以要紧的问题就是要培养我们的下一代。“下一代”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包括各行各业的所有领域。但接班人的问题,又特别侧重干部的选拔和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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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毛主席这时已经觉察到他的一些想法在党内没有被认同,然后开始推动阶级斗争理论,推动培养接班人的部署,因为这涉及他的一些思想能不能得到贯彻和实现。从这样一个战略高度说,毛主席提出的培养接班人是有这么一个视角的,不是一般的广义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是有针对性的。像中央党校从中学毕业生中招收的青干班就说明党的组织部门、党的教育部门已经开始安排职业的干部,我们叫政工干部。在职业干部中,当时全国也选了几个典型,比如说山西的县委书记周明山,当时就很有名,是把他作为培养接班人的典范来宣传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可能很快就会成为党的高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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