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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抹抹眼泪,再说:“先生,北伐时期,共产党是出过不少力的,我们对外不提,在你房里可以无话不谈。当年是这样,今天局势发展到这步田地了,可不可以开怀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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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闻言直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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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连忙抢着说:“先生别以为我在替共产党做说客,我的孩子们几乎全跑到他们那边去了,但我到死都在先生身边,我对你的一腔忠诚不应该有什么怀疑,我的意思很简单,叫他们别再打过来,三分天下也罢,平分秋色也罢,总而言之,目前的情形是顶不住的。面子问题是个问题,生存问题何尝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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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注意的倒不是他的意见,而是他的态度有异。多少年来,这位文字侍从之臣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从来对蒋没有用过像今晚上那种神态、言语。蒋介石瞅一眼案头日历上面写着“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并无任何事情可以解释陈布雷的哭谏,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布雷,你到底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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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陈布雷涕泪而言道,“我不行了,这几天精神更差,我有预感,我熬不过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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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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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先生,我的身体实在太糟了,我怕一旦有事,藏在我心头的话就跟我一起进棺材,不如找个机会,同先生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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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过敏,你太过敏!”蒋介石十分不快,但也不能正言厉色,劝道,“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对身体固然要重视,对精神也该多注意,切勿过度忧虑。”他弦外之音:“像你今晚做的、说的,对身体太不利。”蒋介石大摇其头:“对身体太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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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陈布雷心头雪亮,原来蒋介石直到如今,还是不爱听苦口良言,乃抚桌长叹,悲不自胜。这个畏首畏尾,做了半辈子侍臣的第一号“文胆”,鼓勇气而来,泄气而去,他不再是“文胆”,而是“有胆”了。陈布雷咬咬牙,把心一横,已到嘴边的许许多多意见,又随着一口唾沫、两行酸泪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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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蒋介石见他沉思,说,“你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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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陈布雷苦笑道,“是该休息了。”但又多少再说几句道:“先生,外面对先生和孔宋陈诸君,飞短流长,传说太多,先生一定要请他们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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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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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纬国,他年纪小,先生不妨请他出国留学,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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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拍拍他的肩膀道:“布雷,你太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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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陈布雷走到门口,却扭过头来,拉着他的手道,“刚才布雷斗胆,有说错的地方,请勿见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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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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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休息了。”陈布雷踉踉跄跄回到房里,锁门亮灯,喃喃低语,“我该休息了,我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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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官们见陈布雷双目红肿,脸色大变,皆感诧异。但既不能问他为何如此,又不敢向蒋介石有所报告。见他房里的灯熄而复亮,听他偶或咳嗽,瞧模样是奉命赶写公文,那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也就算了。殊不知陈布雷在房内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他拿起那个安眠药瓶子,把瓶塞启而复盖再三。安眠药片是他的必需之物,每晚非服不可,但今晚上他吞服的不是一片两片,而是逾百片。陈布雷已感到前途绝望,蒋介石政权回天乏术,他忍不住个人所受的痛苦,他决心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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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环顾周围,凝视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久久不能阖目。这是他最熟悉的,忽而又变成最生疏的。他的积蓄完了,他的家庭也告分裂。孩子们从诞生到长大如在眼前,但大都离他而去了;蒋介石从极盛到没落更为他所目睹,他也要离蒋而去了。孩子们劝过他别为个人效忠,置国家民族于绝境,他不听。陈布雷继续效忠于蒋,纯属私人的报恩观念,是那个时代某些读书人从个人出发的“忠臣”思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蒋的错误太多而不敢说,陈布雷完全为老一套的思想所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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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心乱如麻,绕室彷徨。他听见蒋介石在庭院咳嗽,本能地藏起了那瓶安眠药,他感到活在蒋介石官邸里很痛苦,死在蒋介石的官邸里也不自由。陈布雷浩然有归志,想回家去死,同老妻见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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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想法立刻消失。陈布雷明白,如果他要告假外出,蒋介石肯定会对他产生疑虑。他沉思再三,感到还是以官邸为死所,给蒋介石以某种程度的警告,也多少表达他的一些“抗议”。陈布雷忽然笑了,那是他最后一次笑容,虚弱、苍老、绝望,那味道苦过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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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不断地抽烟,待烟蒂灼痛了他的手指,掷掉再吸,然后拿着香烟发怔。官邸如此肃静,但隐约的电话声,狼犬的轻吠声,却为平静的官邸增添了莫大的紧张和不安。陈布雷实在想看一眼他的子女、他的妻子,他辛酸地啜泣着,低呼着孩子们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他原谅孩子们的出走,同情孩子们的出走。“时代是前进的,我们是落伍了,我们在老百姓面前有罪!”陈布雷悲不自胜,“孩子啊,你们来看看我吧!我是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想念你们!你们在向新的世纪跃进,我却在找寻坟墓之门!孩子们啊!我的头痛欲裂,心如刀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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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布雷又立刻醒悟到:孩子们是不可能再回来找他了。别提多年来“官邸一入深似海,从此父子陌路人”,即使儿女来了,等待他们的也是监狱,这样会面到底是为了爱孩子,还是害孩子?陈布雷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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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开始镇静下来,他感到今晚是非死不可!他躺在床上,想起明天他太太获得噩耗,该如何悲伤!蒋介石得知此事,他心头的真正感情是什么?陈布雷深深地向他的妻子忏悔,因为他名义上的妻子早已疏远了,事实上他已变成蒋介石的婢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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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妻子,陈布雷又联想到著名四川诗人乔大壮在苏州投河的悲剧。乔曾工作于监察院,后为台湾大学教授,妻子逝世而终身不娶,但房中陈设,床上双枕,一如妻子在世时。他长子参加空军,在抗战时有战功,次子参加人民解放军且已攻下开封,如今他长子奉命轰炸开封。风闻次子已牺牲在南京的炸弹下,乔大壮痛苦极了。他对新的力量没有新的认识,对旧的一切深恶痛绝,就在这彷徨无计、不可自拔的情况下,乔大壮在暑假中离台去沪,转赴苏州,纵酒吟诗,痛哭流涕,纵身护城河中,以毁灭自己的方法来解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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