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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段祺瑞,北洋时代的强人,风雨中,我找你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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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的所有教科书上都将段祺瑞认定是历史的罪人——反动的北洋军阀代表,皖系军阀首领,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残酷镇压了“三一八”爱国运动的刽子手。因为中学语文课本上有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我牢牢记住了大军阀段祺瑞的名字。学而优则“农”(下乡插队务农)的时候,整天翻阅县里发给知青点的十几册单行本的鲁迅作品集,在背诵了一堆鲁迅式的警句的同时,我更加深了对段祺瑞的憎恶。因为鲁迅在若干篇传世的杂文中,对下令屠杀学生的段氏痛责不已,甚至称1926年3月18日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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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只能听到一种高分贝吼声的时代,人们失去了正常的辨听声音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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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就业之后,我曾在驻军家属院里住过几年。江山是军人打下来的,所以,驻军机关和家属院往往占据着每座城市最好的位置。我所在的大院就在青岛有名的风景疗养区东端。门前一条土路,从市区唯一的佛庙——湛山寺蜿蜒下来,直通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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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叫芝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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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泉路是青岛仅有的几条不以国内地名命名的路。它曾让许多对青岛历史有兴趣的人感到困惑,因为岛城的路几乎全是用省、市、县名命名的,而中国并无“芝泉”县。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悟出这定然与段祺瑞有关时,疑惑才涣然冰释——段祺瑞,字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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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似乎成了北洋要人们下野后不约而同走上的一条黄昏路。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凛凛屠夫,到终日吃斋念经的佛门弟子,失意了的将军们极为难得地静下心来,让袅袅香火填充因屠戮太多而产生的内心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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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的湛山寺,就是当过北洋政府交通总长的叶恭绰发起募款兴建的,现在崂山名景“潮音瀑”那三个大字,即叶氏来青时所题。上世纪30年代,主政青岛特别市的市长沈鸿烈,正是北洋时代的东北海防舰队司令。因而,晚年自号“正道老人”的段祺瑞便应湛山寺住持倓虚法师和叶恭绰、沈鸿烈等北洋故交之邀,从上海专程来青岛,为这座正在筹建的新刹捐款。为了纪念段氏的这次施善,青岛当局便把湛山寺前的新路命名为“芝泉路”。我自以为是。不过,仅因区区两百元捐款,便把一条修在青山碧海间的新路名回赠给施主,显得太过慷慨了吧?后来,我才想明白,当年的青岛主政者执意要把“芝泉”雕刻于路名中,还有更深的酬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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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芝泉路,是全国唯一以段氏命名的马路,修建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因段祺瑞的字在1949年后鲜为人知,故保留至今。摄于200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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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青岛市区就有了两条以人名命名的路,一条是全国哪儿都不缺的中山路,一条即绝无仅有的芝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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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着“反动军阀”的字的路名竟然一直保留至今!显然,共和国时代的人们从来没意识到岛城的数千条路名里会隐藏着这么一个险恶的“千古罪人”!历任主政者的无知竟然也能让历史真相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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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淮海中路也曾暗藏“历史罪人”。这条位于旧时法租界内的十里长街,曾以“霞飞路”扬名四方。“霞飞”不是一种美丽的自然景观,而是一位法国元帅的名字(Joffre)。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位法军总司令率法军战胜了强大的德军,为法兰西和自己都赢得了巨大的荣誉。欧洲人爱以名人名字为路名,于是,上海法租界里这条最长的大街,就被租界当局命名为霞飞路。抗战胜利后,中国政府收回法租界,此路改名林森中路——林森乃抗战时死于车祸的国民政府主席,和段祺瑞一样,在新中国的语境里,也是反动政府的头面人物。到了1949年春天,解放军华东野战军挟淮海战役大胜之“剩勇”(毛泽东诗:宜将剩勇追穷寇),一举攻占了大上海,“华野”司令员陈毅成了共和国首任上海市市长。为向新市长致敬,此路遂改为淮海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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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叫“霞飞路”的半个世纪里,上海一直是远东最大也最繁华的国际化都市。这当然与长期存在的外国租界有关,洋人不光把美丽的悬铃木(俗称“法国梧桐”)栽进了这条大路的两旁,还把各种先进的理念——包括“人权”等——也都栽进了上海的土壤里。那时候,无论外面政局有多乱,租界一直是中国各类持不同政见人士的避风港,到了全面抗战开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在此避难的人们干脆称租界是“孤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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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称“段合肥”的段祺瑞与上海无缘无故,其一生的政治舞台都在北京,晚年为何抱病来上海定居?晚年的老段,患有严重的风湿病与胃病,常年吃斋无疑更加重了这位居士的病情。既吃素,何来沪?沪上远非清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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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个人知道得实在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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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中路上,车来车往,阴雨天让大上海的泥点子满城飞甩。躲着飞溅的污水,侍茹女士陪我从西向东慢慢找了过来。她所工作的报社就在这条路上,大院里那幢精致的别墅,据称是民国一级陆军上将何应钦的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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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中路上,这种前朝的洋房太多了,且都保护得不错。它们悄然而立,各据一方,正在栉风沐雨梳理着各自的大家气度。叫霞飞路和林森中路的时代,这条路一直是“上等人”才住得起的地方。从何应钦的日家出来,与宋庆龄、蒋经国等人的故居擦肩而过时,你会有一种走进民国时代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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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侍茹把她的花伞向上一擎,说声“到了”时,马路对面一座黑黢黢的大门便在我眼前定格。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这趟到上海,最想看的,其实不是俄罗斯“莫伊谢耶夫国家模范民间舞蹈团”在上海大剧院的演出,而是民国时代的名人故居。其中,就有袁世凯之后最有影响的北洋巨头段祺瑞的宅邸——淮海中路151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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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到这处地址,得感谢在上海结识的年轻朋友华健雷。她在一本书中得知,日本驻沪总领事馆,即民国时的“段公府”。知道了这个地址后,我很想亲眼看看,性情刚烈的老段的最后的时光,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打发的?他怎样把自己的火性在每个晨昏的诵经声中一点一点销蚀没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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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在各地看过不少时代巨子的旧居,所以,我太知道吃闭门羹的滋味了!住在老房子里的现主人可不管你来看什么历史遗痕,只要素不相识前来打扰,他就不高兴,就不由分说地往外轰人。居民如是,单位亦然;北京如是,南京亦然。当然,如果我住在哪所名人住过的宅子里,没准儿也是这德性。在丧失了友爱与信任的社会里,人际相处,冷漠拒绝比宽容接纳更符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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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马路对面那两扇紧闭的大门肃然出现在眼前时,我已经预知了自己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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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淮海中路1517号花园洋房原貌。段祺瑞晚年寓居此宅,直至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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