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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等普通游人来也,既无须等一进院里的“承启处”的官员发问(现在性质一如从前,原承启处成了导游姑娘们的休息室),更不必列队唱那首熟悉的军歌,只要在售票口花上二十块钱,就可以比张宗昌还踏实地大步往里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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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就让我暗吃一惊——这道典型的中国明清式的“广开大门”上的横匾,竟写着“治国护民”四个大字!封建军人通常标榜的是“保境安民”,但区区一个中将师长却不说“保境”而志在“治国”!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张作霖!不知这“逾制”的牌匾是何人所题?又是何时所悬?天高皇帝远,师长也忒大胆,他竟然不管官场与社会上的繁文缛节,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表露,就像早年他拜倒在盛京将军脚下时的回答一样干脆利落——人家增祺大人问这个自请招安的土匪头子:“为何求抚?”他朗朗回答:“为了升官发财!”难得他这么直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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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率无羁的民国二十七师师长把一腔远大的政治抱负都筑在了自己的家中。往大帅府里走走,才知道,“治国护民”只是封面,二进院里的那几方墙上的浮雕和主人自题的字幅才是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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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进院是张作霖的办公处。不等迈进去,先被那座超大垂花门吓了一跳——比我先前在北京的旧日王府里见过的所有透雕垂花门楼都有气派,虽说雕工不如京师的精细,但那种傲视一切的霸气,却不得不让你对深深庭院里的主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东、西厢房是主人的秘书长室与机要秘书室,正房自然是主人的办公厅与会客厅。整个外墙面的基础部,全被密密的浮雕嵌满,浏览一圈儿,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经人提示后,方看出主人的情趣与志向——大部分浮雕是题材平庸、雕技质朴的装饰图,除了民间传统的花草荟萃外,便是大小骏马图。真正属骇俗之作的是这样两块:一块是一大一小两只狮子在吃盘中的各种水果,题字为“大小英狮吃各果”;一块是一只雄狮双掌压住地球仪,题曰“雄狮举掌握寰球”。雄狮既是自古以来中国豪门建筑不可或缺的装饰物,更是这位志向齐天的师长的自喻;而“果”者,国也!本“师”志在吃各国,握寰球!这哪是一个远离京城的关外师长所敢想的事哟!更意味深长的是,别的浮雕都是寻常的狮饰图案,偏偏这两方竟是蟠龙为边饰!天底下,除了皇帝的宫苑外,我只见过曲阜的孔家有资格以龙柱为饰,万不料他张作霖早就悄没声儿地躲在自己家中,把帝王的专用图饰镶在了墙上,且当成了本狮(师长)之饰物!清末民初,军人当道,但敢有如此狂妄之想者,舍“张”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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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匆匆迈进正房,要看看企盼“吃各国”、“握寰球”的张作霖,运筹的“帷幄”是什么样。进正厅,见东西屋门口均有木栅阻拦。打眼往东屋一看,静悄悄的窗根下,一个头戴瓜皮帽的清癯长者正襟危坐于雕花写字台前,正专注地审阅着什么。巨大的砚台干涸久矣,但桌上那座西洋钟却似乎马上就要自鸣。活脱脱一个真人!我不禁一惊,旋即释然——这是那位在历史照片上见过无数次的“东北王”的蜡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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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制的张作霖身穿绛紫色的马褂长袍,沐着热辣辣的秋阳,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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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声夸起来:“真像!”遂端相机调焦。快门响时银光闪。忽听屋里不知哪儿传出小女子的呵斥声:“不准拍照!”这回是真的吓了一跳!原来是“谢绝入内”的大帅办公室里,还真有活人在值班!我一边讪讪地收起相机,一边从屋里那面老式镜子里看清,一位早早穿上长羽绒服的女工作人员正冻得缩在门扇之后盯着我呢!中国的展览几乎都不准拍照,连这只有几件明清家具的空屋子和蜡像也不例外,的确令人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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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屋是主人当年的会客室。紫檀木的太师椅和大小茶几虚席以待,但却一直没等到最有资格来坐的那个人——这些年,北京和沈阳没住声儿地邀请垂垂老矣的张学良回来一趟,但终未遂愿。那个精雕细镂的镶石屏风默默地立在原地,但已经不能再拦住任何秘密了。只是主人自题的那几帧楹联,让人反复看到一颗不甘人下的强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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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深须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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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勇贵有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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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有未曾经我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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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无不可对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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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丸塞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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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箭定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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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暴露了他野心的是横匾上那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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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重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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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念过几个月私塾的张作霖不是书法家,字写得自然不咋样,而且,他的书法既不以自己的字或号或堂号或斋名落款,也不钤印,横竖就这三个字——“张作霖”。而且,他的不讲法度的字体渗出了一股来自民间的野气,一股过目难忘的霸气。是啊,我行我素的张作霖根本不需要挂别人——哪怕再有名的人——的字画来装点自己的家,要挂就挂自己的。你说谁家的手笔能写出他的远大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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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的字,油然记起一个关于张作霖的“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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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张作霖应邀出席日本人的酒会。三巡酒过,一位来自日本的名流力请大帅当众赏字。都知张作霖识字不多,此招显然要出中国“东北王”的丑。好一个张作霖,竟不推辞,接过纸笔,饱蘸浓墨,一笔写就一个斗大的“虎”字,然后,题款。在众人的鼓掌叫好声中,他掷笔回席。那个东洋名流却瞅着落款“张作霖手黑”几个字笑出声来。随从也看出破绽,连忙凑近大帅耳边提醒:大帅写的“手墨”的“墨”字下面少了个“土”。哪知张作霖两眼一瞪笑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俺还不知道“墨”字怎么写?对付日本人,手不黑行吗?这叫“寸土不让”!在场的中国人恍然大悟并会心而笑,懂汉语的东洋名流和关东军的高级军官们则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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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来自野史,但却十分形象地再现了张作霖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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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学历,却不一定是老粗,正像识字人也不一定就明白事理一样。“卑贱者最聪明”,虽说是后来的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奚落,但也符合张作霖这类草莽好汉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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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作霖虽已主军主政,但少年时的理想并未在激烈的厮杀中泯灭,从满院的浮雕和大青楼里保留下来的壁画上,都能看出他的情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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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雕上,除有牡丹、荷花、梅花等士大夫喜爱的“高贵”品种外,还有西瓜、橘子、石榴等农家欢喜的“不入流”的东西,更有甚者,他竟把土豆、大葱、萝卜等庄户菜端上了墙面!画面上的题字也很实在,没有一副文绉绉的酸秀才样。有幅题为“金钱草”的画配着这样两句诗:“外国进金钱,花香在中原。”十足一个土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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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青楼里,大帅办公室内墙上完整保留下来的一幅水墨壁画,是前几年重修大帅府时施工人员无意中从凿掉的墙壁后发现的,想必是张学良当政时不屑于此画的庄户气,让人用白灰抹在里面的。画面上既不是云中飞龙、殿前仙鹤,更没有哪位在任总统的装模作样的肖像(恐怕老张哪个也看不起),而是一群肥硕的绵羊在悠闲地啃草!完全是主人梦里的田园诗嘛!这幅充满民间生活气息的壁画,是他请奉天的一位民间艺人住进大帅府里画的,那位作者,在所有的中国书画家辞典里都没名儿,但却在这不可一世的名宅里堂堂正正留下了自己的大名——“蔡晓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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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进院、三进院里的众多浮雕上,也都十分清晰地留下了作者的名字:“翰西作”、“铁邑水西造”、“辽阳张纪五作”……没一个是名载青史的人物。这不能不让我重温了在遥远的法国凡尔赛宫里有过的震撼:就在那座流光溢彩的辉煌殿堂里,画师与工匠的油画肖像跟历代国王的一样挂在墙上,国王把艺术家当朋友,把美化自己的人当人看哪!雅点说,叫礼贤下士;俗点讲,拿人当人。20世纪的张作霖与18世纪的法国国君竟然在这一点上“气味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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