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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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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有个粗鄙的北方佬,竟想写《三都赋》,等他写完,稿子用来盖酒罐,想必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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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是客客气气来求教的,这次完全是陆机主动出击。当然,后来陆机看到左思写成的作品,认输了:承认人家写得好,甚至放弃了自己写《三都赋》的计划。可见,这不是什么文人相轻,恰恰相反,作为文人,他乐意承认同行的才华,但认清楚才华之前,他还是喜欢对北方人(“伧父”是南方人骂北方人的口头禅)攻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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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写过一篇《羽扇赋》,虚构了一场辩论,宋玉、唐勒和山西、河右的诸侯争论,到底是羽扇好还是麈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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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唐勒都是战国时楚国的文人,当然是南方人。羽扇是南方人爱用的,比如陆机的好朋友顾荣,后来指挥作战时就曾“麾以羽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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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河右则是陆机这个时代许多北方名士的老家。麈尾是用麈尾巴毛做的拂子一类的东西,是这些名士清谈时必备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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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陆机写的,那结论当然是羽扇好。宋玉滔滔不绝,最后说得诸侯们“伏而引非,皆委扇于楚庭,执鸟羽而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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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陆机是不是真就这个话题和北方佬辩论过,总之,码字作文,确实是宣布自己胜利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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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还是日常小事,几乎捅了大娄子的,是元康八年(298)的“晋书限断”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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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西晋朝廷里有一场大讨论,就是本朝的历史,该从哪一年写起。一派意见认为,当然是从司马炎接受曹魏禅让开始;另一派则认为,应该上溯得早一点,在司马昭甚至司马懿的时代,既然已经大权在握,晋史就已经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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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抽象的理论问题,也不是把本朝史拉得越长越有面子。关键在于,从晋武帝司马炎开始的话,有资格继承帝位的,就只能是司马炎的后代;上溯到司马懿,则身为其后代的宗室王(如当时很活跃的赵王司马伦),要提出皇位继承权,就不能说一点道理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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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么重大而且实际的问题,高级官员们都忙着站队。像陆机这种官场上的小把戏(当时任秘书监著作郎),连站队都轮不上,本来只需要扮演好围观群众这个很有乐趣的角色,或者顶多帮大人物打理一点文案工作就可以了,但是他居然发表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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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大喝一声,当然应该从晋武帝开始算,但不是从曹魏禅位算,必须等太康元年(280)灭了东吴之后才可以算。这之前,“三国同霸”,谁也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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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问题,一直是东吴的一块心病。曹丕可以宣称,皇位是汉献帝让给自己的,所以自己是正统;刘备可以宣称,原来的皇帝没有了,我身为宗室,只能勉为其难地即位,所以我才是正统。而孙权什么理由也没有,所以对他来说最好的解释就是,大家都是“霸”,谁也不是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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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国鼎立的时候,讲讲这套理论也还罢了。现在已经是我大晋的天下,还这么讲,连历史是胜利者写的这种常识都不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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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上没提陆机此论一出,大家都是什么反应。估计第一反应都是有点晕,以为这家伙是从三国穿越过来的,但好在都是官场老手,迅速稳定情绪,装没听见,继续把讨论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晋书·贾谧传》里,保存着当时讨论的纪要,对陆机的意见,就根本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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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监贾谧,是皇后贾南风的侄子(其实是外甥,这事儿有点绕,前文有述,这里不捋了),当时最有权势的外戚,他身为陆机的直接领导,没有把问题扩大化,而是派潘岳出面,以自己的口吻给陆机写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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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潘岳去对付陆机,当然是绝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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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形象好,潘岳更是帅得让大妈围着他跳广场舞(“妇人遇之,莫不连手共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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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是文学大家,后世以为“陆海潘江”,似乎更看重陆机,当时的风评,却大概是认为潘高于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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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还有仇,当年西陵之战,陆机的父亲陆抗大破晋军,导致荆州刺史杨肇丢官免职,而这个杨肇不是别人,正是潘岳的岳父。如果诗人的话竟然可信,那么潘岳是非常爱自己的老婆的(《悼亡诗》至今还是中文系学生的背诵篇目),当然也应该是非常敬重自己的岳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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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岳代贾谧写的诗里,讲的道理没啥可说(本来这种事就只是假装讲道理的样子,能有啥可说呢),不过其中有“在南称柑,度北则橙”两句,似乎是个警告:在家,你是个玩意儿,到北方来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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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的回应则是:“惟汉有木,曾不逾境。惟南有金,万邦作咏。”别把我比木头,是木头我就不到北方来了。我是金子,金子到哪里都是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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