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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妻子、情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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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秋,钱锺书学成归国,被母校清华(当时为避日寇南迁,是西南联大的一部分)破格聘为教授,前往昆明。杨绛带着女儿回到迁居上海的钱家。在上海,她不再是钱锺书一个人的贤妻,而要学会做一大家子的贤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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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是传统大家族,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有“江南才子”之名,与杨绛父亲那种留学归来,投身革命的开明作风自然大不相同。早在结婚时,杨家办新式婚礼,钱家办旧式婚礼,杨绛一进门就磕了不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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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杨绛和钱家上上下下挤在一处。时局混乱,住处逼仄,杨绛没有自己的房间,她不便公然看书,好像看不起妯娌姑婆,就借了架缝纫机,在蒸笼般的亭子间里缝纫,为钱锺书和圆圆做衣服。有时婆婆也请她给小叔子缝点东西。杨绛满脑子西方文学经典,却默默学做一切大家庭中儿媳妇所担负的琐事,敬老抚幼,诸事忍让,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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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钱锺书回到上海。一天,他对杨绛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你支持吗?”杨绛大为高兴,催他赶紧写,这便是《围城》。为支持钱锺书的写作,杨绛让他减少授课时间,又辞掉女佣节省开支,自己包揽所有家务,劈柴生火做饭。杨绛不抱怨,心甘情愿做“灶下婢”。钱锺书每写完一章,她都先读为快,读完又急切地等待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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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后期,物资更为匮乏。杨绛不得不精打细算。比如烧煤,煤球里泥掺多了,烧不着;掺少了,又不禁烧。为了省煤,杨绛自己和泥,把炉膛搪得细细的。有一次煤厂送来300斤煤末子,杨绛如获至宝,掺上煤灰自制煤饼,能抵四五百斤煤球。她还负责买菜、洗全家人的衣服。钱锺书的婶婶见杨绛一位千金小姐,在家什么粗活都干,很是感慨,对杨绛说:“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钱锺书小名)是痴人有痴福。”后来,公公病重,问婆婆:“我死后,你跟谁过?”婆婆说:“跟季康过。”杨绛之贤,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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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后,钱锺书的新篇旧作陆续出版,第一本是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假使这部稿子没有遗失或烧毁”,那是因为“此书稿本曾由杨绛女士在兵火仓皇中录副,分藏两处”,钱锺书特此说明。该书出版后,钱锺书在两人保存的样书上写下了一句话: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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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围城》问世即引起轰动。钱锺书在序中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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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相会的老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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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后,两人仍在学问中得乐趣。外文所研究员朱虹告诉笔者一个故事:“杨先生曾说,她和钱先生晚上在家面对面泡脚时,喜欢玩一个游戏——杨绛说一个西班牙语单词,钱锺书就对一个意大利语单词,或者钱锺书说一个意大利语单词,杨绛就对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虽然他们学问很高,但玩起游戏就像孩子一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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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钱锺书、杨绛相继下干校。“我们的干校在河南信阳的息县,我和杨先生分在菜园班,钱先生一开始被分去烧开水,但他老是烧不开,后来专门负责去邮电所取信。”郑土生告诉笔者,“钱先生经常借着到邮电所取报纸、信件的机会,绕道来菜园,隔着小溪和杨先生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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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下干校的人见过这对老夫妇菜园相会的场景。在杨绛看来,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旧戏剧里的“情人私会后花园”。有一回,郑土生遇见钱瑗来看父母,一家三口在菜园散步,看上去平和安静,其实这个家庭刚刚经受一场剧痛——钱瑗的第一任丈夫王德一,因坚决不写黑名单冤枉他人,自杀而亡。后来,杨绛写道:“上次送默存(指钱锺书)走(下干校),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指王德一),这次送我走,只剩下阿圆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杀去世。”寥寥数笔,难掩惋惜女婿、心疼女儿的酸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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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杨绛为了见钱锺书,也要冒危险。一次下雨,她穿着雨衣、雨裤、长筒雨鞋去钱锺书的宿舍看他。路上泥泞不堪,她穿田地、渡水塘、涉小河,一脚水,一脚泥,终于到了钱锺书的宿舍。推门进去,钱锺书很吃惊,杨绛只说:“来看看你。”还有一次过年,钱锺书来杨绛这里吃年夜饭。饭后杨绛送他。因为怕钱锺书近视眼,雪后看不清路,就一直把他送到了宿舍。这时天已黑,杨绛一离开宿舍灯光所及的范围,便落入一团昏黑里,打开手电也找不到路。她只好默默在心中回忆方向,大着胆子在荒郊野外、树林中、田地里摸黑向前,途中还摔进了沟里,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最终安全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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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3月,钱杨夫妇被遣送回北京,先是搬到钱瑗在北师大的集体宿舍住,后又搬进北师大教职员宿舍。搬家忙乱,已经着凉感冒的钱锺书也想帮忙,“拙手笨脚”地想扫除一堆陈年积土。等杨绛发现时,他已吸进大量尘土,引发哮喘,打针吃药也没见好,直到1974年1月送入医院抢救近4小时才得以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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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他们又搬进文学所一间堆杂物的办公室。那里有三灾:一是鼠灾,大老鼠经常出没,专咬钱锺书的中文笔记稿;二是蚊灾,蚊子多得往脸上撞;三是白毛虫灾,白的毛毛虫变成白色飞蛾,飞来飞去。杨绛最怕软虫,但她还是用筷子夹了小虫,埋在土里。郑土生回忆说:“我记得那是一个临时办公室,墙都裂了缝。钱先生的哮喘病一发病就特别难受,杨先生每次都非常精心地护理。有一次,因为护工不在,杨先生就自己代替护工,整夜不睡。当时杨先生年纪已经很大了,还有糖尿病。但她总是把钱先生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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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土生还告诉笔者,一次他去看望两位先生,“钱先生感冒了,坐在椅子上,两边、面前都堆着高高的书,像城堡似的,全都是书。钱先生难受了就拿本书看,减轻病情和内心的苦闷。”这些书都是杨绛堆的,只有她才知道什么能缓解钱锺书的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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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绛的悉心照顾下,钱锺书写完了《管锥篇》初稿,还参与完成了《毛泽东选集》的英译工作。在钱锺书眼里,杨绛“无所不能”,他称她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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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想念我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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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1月,单位给了杨绛一串钥匙,让她去三里河新盖的国务院宿舍看房子。立春那天,杨绛母女由年轻朋友陪着,收拾行李迁入新居。杨绛怕钱锺书吃灰尘,把他当作一件最贵重的行李,下午搬迁妥当后,再用小汽车把他运回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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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一家人安顿下来,专心读书做学问。每月的工资、所需的书籍,都由外文所的董衡巽、薛鸿时等人领来、借来。如今,80多岁的董衡巽还对笔者感慨:“杨先生总批评我‘聪明人’‘懒惰’。她很勤奋,在她的熏陶下,钱瑗也十分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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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瑗在北师大英语系工作,也像杨绛一样,为他人忙得像陀螺,没有自己的时间。1995年春夏,钱瑗开始咳嗽,只当是感冒;当年秋冬腰疼加剧,起不了床,也只当是挤公交闪了腰。直到1996年1月,她连站立行走都已困难,住进北京胸科医院,临走前还轻松地对杨绛说:“妈妈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3月,确诊是肺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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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鸿时曾回忆说:“那时钱先生住在北京医院,钱瑗的医院在西山,两个医院相隔很远。杨先生是又伺候钱先生,心里又想着女儿。”钱瑗瞒着妈妈,只说是骨结核。杨绛明白女儿可能时日无多,但又瞒着钱锺书,说女儿能治愈,一年或八个月就能好。钱瑗借故不让妈妈去看她,怕妈妈劳累,也怕妈妈见到她的惨状伤心。两人好不容易见面,“妈妈看着女儿,女儿看着妈妈,一句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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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1月3日,医院给钱瑗发了病危通知,钱瑗的第二任丈夫杨伟成告诉了杨绛。八天后,杨绛到北京医院照顾钱锺书,钱锺书忽然对着她背后大叫了七八声“阿圆”,然后对杨绛说:“让小王送阿圆回去。”杨绛问:“回三里河?”钱锺书摇头,杨绛又问:“西石槽?”答:“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自己的家里去。”杨绛答应转告圆圆后,他才安静。此后,钱锺书不再呼唤阿圆,也绝口不问女儿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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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最后一次见女儿是1997年3月3日。第二天下午,钱瑗就在安睡中去世了。杨绛还得到医院看钱锺书,只能在心里为女儿送行。她最大的难题是怎么告诉钱锺书。百般思量,起初继续装作女儿依然安好。过了四个月,见钱锺书身体较好,杨绛才花了一个星期,一点一滴说出来。“圆圆现在没病了”,“她没痰了”,“她不咳嗽了,能安眠了”,以及她如何比爸爸舒服。其实杨绛第一天说时,钱锺书心里就明白了,但到第七天明说“她已去了”,钱锺书还是体温立即上升。不过,钱锺书从此也就心安了。杨绛问他:“若我聪明点,还能骗你吗?”当时已经不能说话的钱锺书摇头。杨绛又说:“我要写一个女儿,叫她陪着我。”钱锺书点头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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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钱锺书去了。杨绛兑现对钱锺书的话,开始写《我们仨》。在她温润细腻的笔下,女儿活了,与妈妈相依相偎。写到动情处,杨绛的泪水落在纸上,不能自已。2003年,《我们仨》出版,扉页上一句“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叫多少人读之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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