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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通过这次批判,学术思想水平提高真快,一个人写的文章等经过大家讨论可以发现许多原则性的错误。我参加了几次会,体会到批评与自我批评确是提高学术水平的武器。据我看接受批评的态度有四种:一种是久经革命锻炼的同志,他们接受批评的态度很诚恳,如孙定国同志;另一种是不太容易接受意见,觉得别人没有看懂他们的文章,水平未必比自己高;第三种态度是以为旁人别有用心,搞宗派;第四种态度是消沉,从此停笔。我们应对持后三种态度的人多进行工作。有人认为批判胡适只是完成任务,没有永久价值。我认为科学研究一定要和现实斗争相联系,二者不是对立的。(见1955年5月27日市高校党委办公室动态简报第98期《北京大学几个教师对学术思想批判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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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居然在会上对一些消极现象提出批评意见,说得有板有眼,看出在批判运动中自然融合、自我消化的细微变化痕迹,他不随意排斥、不厌恶的平和风格,求真、求实的治学态度也加快了这种熔化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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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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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1月北大召开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开会之前,北大党内曾有一个乐观的情况分析,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被批判者的思想基础“动摇说”,认为他们有认错的可能:“院系调整后,曾对一些典型唯心主义(冯友兰、贺麟)的思想加以批判,使参加讨论的人开始用学得的马克思分析唯心主义思想,知道他们那些研究方向是错误的,使被批判者对自己的思想也开始动摇。”(见1957年1月北大哲学系《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案)哲学系有人提出,有些同志认为这次批判主要是对主观唯心主义的批判,而对客观唯心主义则批判得较少,因此还有教师(如冯友兰、张岱年等)直到现在还认为主观唯心主义是错误的,但客观唯心主义却又有其合理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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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麻烦的是,在准备会议的过程中,哲学系教师支部向党委汇报说,从冯友兰、贺麟等人的新近文章中看到有离开马克思主义的倾向,二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原理也不是完全没有怀疑,甚至张岱年暗地里对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的问题有所疑问,但因顾虑而不敢公开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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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敢说话的还是力图表现上进的张岱年教授,他爱说:“‘双百’方针提出后,现在我有些问题敢说了。”教师支部由此评价说,这给人感觉他的思想比以前活跃了,不至于再束缚在一条绳子上,试图由正确方面来解决问题。但是张岱年在关键思想症结上还是会习惯性地躲闪,竭力不让太多把柄被人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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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学界无序的混战状态,会前分管哲学的中科院社科学部潘梓年、中宣部相关领导还指示,不要从抽象概念出发,要和风细雨以理服人,不要扣帽子,要坐下来谈。结果,按惯性还是开成“一边倒”的会议,北大哲学系教授张岱年、李世繁不满地说:“不是一个哲学讨论会,而是冯友兰、贺麟的思想批判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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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了这么一个开会模式,以马克思主义挂帅的党内专家胡绳、艾思奇、孙定国等首先出场,基本上把握了会议的话语权,由他们制造老套的批判阵势和语言定式,轮番对旧式教授进行“轰炸”。系主任郑昕听会后说:“这次艾思奇同志、孙定国同志的发言恐怕一般老先生是不会满意的,一定觉得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老一套,不联系实际问题,还是一般化,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有点嘲讽地表示:“这次会上,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斗争,我们是不是胜利呢?也可以估计是‘胜利’,但好像胜得太快,有些勉强,好像是以声势取胜,说服分析是不够的。”北大哲学系教授周辅成也说:“会上一讨论就空了,空的原则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见1957年3月2日《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后的一些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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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系党组织在做1957年1月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小结时,明确提到老教师身上所存在的思想毛病:“我们可以看到老教师虽然愿意学习,并且也学习到了一些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思想仍然很大量的存在,他们会有意无意地用这样的思想修改马克思主义,附会马克思主义。”(见1957年1月北大哲学系《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稿)老教授隐性地对抗马克思主义,并且用了新的遮掩手法来顽固地表达旧有的唯心主义,成了哲学系党内最需关注、预警性质的动向之一。1957年4月老话题重提,在做工作小结时再次表明:“有些老教师有当马克思主义者的愿望,但自己仍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护着自己旧有的某些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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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教研室支部专门开会复盘了会议状况,也认为“在理论上打了一个没有准备的仗”,没有给重点发言者艾思奇、孙定国及时提供冯友兰等资产阶级教授的最新情况,因准备不足,针对性不够,使会上对一些错误的观点批判无力,科学性不强,没有能解决什么问题。事后支部整理了一份总结,也不无担忧地表示:“在党内应该说是在理论上准备不够,发言比较空洞,不能满足群众的要求,没有完全摆脱教条主义。”(见1957年4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稿)》)让教研室支部无法容忍的是,会上居然还有许多人不同意艾思奇的看法,即认为唯物主义的特点只有三种基本形式,众人认为中国唯物主义的特点就是在基本形式上与欧洲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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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于挨批的位置,冯友兰是不敢说此类意见的,他只是嘟囔着说,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即在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因为大家解决的是继承什么的问题,而不是解决怎样解决的问题。他这么一表态,一些与会者反而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应承认他的意见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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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冯友兰在会场中得不到应有的学术尊敬,有几个年轻发言者批判他时指着名说:“我提醒你注意……”让相熟的老学者、老学生看了伤感不已。老学生卢育三跑去向主办方提意见说:“金(岳霖)先生、冯先生都是全国著名的老学者,指名说‘我提醒你注意……’,这成什么话。”系主任郑昕则感慨地说:“有的人发言像是吵架。”党内资深哲学工作者关锋的发言就带有他向来的大炮式风格,逼人的气势就让有些老教师平添了不少的思想负担,后来的发言多少有所保留,生怕有口误。而同系教授洪谦的发言涉及私人纠结,东北人民大学助教吴锦东不快地表示:“洪先生发言态度不好,是对冯友兰先生进行人身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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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批判倾向鲜明的座谈会,到会的一些外地高校教师还是觉得较为温和,能够接受,居然说好者居多。武汉大学哲学系谭介甫说:“这样的会议只有在中央才能开,在武汉就不行。”这就从侧面反证出全国高校当时四处开花、斗争过火、毫无节制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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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会上受到“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护着自己旧有观点”的指责,作为被批判主角的冯友兰依然保持平和的心态,问及意见,他只是淡然地说出一句:“这次讨论的都是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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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65年北大社教运动中,回顾以往哲学系斗争史,还有人愤愤不平地指出:“1957年1月中国哲学史座谈会上,冯友兰、贺麟等猖狂地攻击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与党争夺学术的领导权。”发言者认为当年系里负责组织这次会议的党员干部表现相当软弱,对胡绳、艾思奇等同志驳斥冯友兰、贺麟的错误言论支持力度不够。能否对冯友兰及错误思想展开有效的斗争,后来一直成为衡量哲学系党组织是否具备战斗力、是否够格的标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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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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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院系调整时,为了便于思想改造,有意从全国范围内调来一批哲学资深教授集中在北大哲学系,教授总人数高达29人,使哲学系成为北大老教师最多的单位。因此高层就始终认为,这个系天然就存在着严重的两条道路斗争。让党委没想到的是,部分哲学系党政负责人迎合教授们的意见,也主张单纯搞哲学史、逻辑学。后任学校党委书记陆平曾恼怒地指责说:“在1958年以前,自己还不能开历史唯物主义课。本来在哲学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就占据上风,我们已很少作斗争,加上国际修正主义的影响,结果资产阶级思想任意泛滥,一时造成学生不愿学习马列主义哲学,兴趣反在于唯心主义。羡慕崇拜资产阶级教授,甚至有的学生抱着这样的志愿,一生只要学到半个冯友兰也就心满意足了。”(见1966年1月5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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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平还责怪自己的前任江隆基患了严重的右倾错误,在《人民日报》“六八”反右社论发表之前没有有意识地组织老教授鸣放,引蛇出洞的措施不力,没有适时暴露右派言行,因而错失打击的良机。陆平他们后来想以补课的形式诱人入网,但已无人中招。他说:“按哲学系的实际情况,有一些老教师本来是右派,但因放得不够,放得差,划不上右派。实际上保留了一部分资产阶级右派阵地,留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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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哲学系共处理了36名右派,但多是青年学生。在29名老教授中,仅仅划了一个张岱年为右派,而且还不是头号人物,战绩微小,让后任的校党委成员们追悔莫及。陆平和反右班子曾经分析说,冯友兰他们从斗争中学到了经验,看形势办事,斗一斗,就缩一缩,因而不易抓到他们右派的证据。心理专业教授桑灿南在6月7日刚露了一点攻击肃反的苗头,第二天一听“六八”社论发表,便不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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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委常委、人事处处长伊敏曾在全系党员大会上披露,学校曾经暗地里搜集过哲学系几个老教授的材料,但在党委会逐个研究时,终究觉得他们暴露不够,材料不足,未能成为划右派的硬性根据。这只能怪江隆基当初领导鸣放太差,决心不大,动手不狠,一念之差,被动地造成荒废战机的全校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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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校方在划右派阶段出手过于凶狠,处理之重在北京高校闻名,令人闻之色变。从伊敏的发言材料中看出,反右派斗争中北大共划右派705人,其中学生591人,占全校参加运动学生总人数的7.7%,其他高等学校学生右派一般占4%左右。当时全校划右派人数最多的单位,如物四班达23%,数四二班达32%。哲学系学生右倾比例在全校也是比较高的单位之一。(见1966年1月16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21期伊敏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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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冯友兰他们集体逃过“右派”一劫,实属不幸中的大侥幸。这还与北大反右后期的一个拐点相关:在鸣放期间,很多中间群众都有少量或轻微的右派言论,划右派开始后他们顾虑特别大,总觉得有些已划右派的言行跟自己相类似。有的右派较多的班如果再划新的右派,那这个班级就有崩盘的可能。全校还发现一些中右群众已经紧张得失控,竟然自报右派数。因此市委及党委不得不从策略上去考虑,确定“分化孤立右派,团结中间群众”的新原则,一下子刹住大规模的划右派的做法。假设当时北大反右浪潮没有及时止住,再想进一步扩大右派分子队伍,凭着那股可怕震慑、法力无边的做法,估计冯友兰他们也是会被人多方收集罪名、罗致网内,划为右派的绝不仅仅只是张岱年一位教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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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后期,冯友兰与同事们讨论编写中国哲学史教材。右起:冯友兰、汤用彤、任华、黄子通、汪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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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确认一点的是,冯友兰他们此后一直没有摆脱政治性的歧视和追击。1959年11月系总支向上汇总说:“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冯友兰,为老牌的唯心论者,政治上中右。副主任张岱年是个右派,已免职。外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洪谦,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反马克思主义,最近一年来借口生病需要长期静养,已完全不参加工作和政治活动。心理学教研室主任沈廼璋,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唯心论一套不肯动……”而哲学系有旧哲学、心理学的教授29人,分布在四个教研室中。而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生力量不足,青年助教只有寥寥16人,而且大多数是最近一两年留下来的毕业生,不要说“旗鼓相当”,连“通风报信”也顾不过来。(见1959年11月10日《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层骨干师资情况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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