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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面粉短缺所造成的市场困顿,被思想进步的教授们一说开,往往被披上迷惑、闪烁的光环,无视了面粉供应困难的实情。汤用彤说到粮食生产无问题、细粮增减的缘由,竟归之于国家向前进、社会主义改造、人民觉悟的提高,人为地拔高到概念性的思想高度,不知是上级的授意还是自己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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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回到家后,就决定每天早晨要吃一顿粗粮,并且向爱人讲增产节约的道理。1953年11月6日市高校党委会出了名为《各校教授对面粉计划供应的反映》的一期简报,汤的这一细节被记录到简报中,当作“积极宣传执行”的先进典型言行登在该期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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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9月,毛泽东签发中央人民政府任命通知书,任命汤用彤为北京大学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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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汤用彤被聘为中国科学院专门委员。1955年,被聘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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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索那几年学者们对政治问题的表态,可以发现汤用彤一向说得较为诚恳、谨慎,基本表达了一种昂扬向上、乐观其成的进步倾向。譬如1954年6月报刊公布宪法草案,其中不少立意和框架还是颇让汤用彤等学人们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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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汤用彤副校长说:“宪法草案的公布是中国人民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是值得高兴的。有了自己的政权,才有这样的宪法,我们的宪法是革命的结果,不折不扣的人民的宪法,超过了过去人们的梦想,对流血牺牲的先烈们也是很大的安慰。”(见1954年6月16日高校党委《宪法草案公布后高等学校师生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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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称赞草案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好”,整段发言虽为人们熟悉的套话模式,革命性强,但带有自然而然的喜悦之情,反映了相当多知识分子认同和迎合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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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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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杂、高压的政治运动之下,汤用彤50年代前期的人生轨迹还是不断呈现萎缩的特点,说话变得愈来愈小心。1954年批判胡适思想运动声势浩大地展开,他深感关联就愈加万分谨慎。研究古典的一些学者对考证问题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应对?旧日学生、北大哲学系副教授任继愈悄悄地跑来问:“对考证怎么看?”汤用彤听后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反问一句:“苏联对考证怎样看?”答案还是无处所求。(见1954年11月11日高校党委简报《讨论红楼梦问题的党内外思想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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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涉及具体政治问题讨论时,汤用彤在公开场合一般附和较多,不爱挑头引话题,不好把握时就爱说一些模糊性的言语。1953年10月4日晚上,北大党委书记兼副校长江隆基在临湖轩召开系主任座谈会,讨论如何贯彻教育部综合大会精神。谈及对资产阶级文化的态度问题、宣传分寸,说深说浅,主持人江隆基颇感为难,几番向到会者询问。到会的主任们鉴于以往政治运动的压迫感,生怕又站到资产阶级文化的老路上去,怕给人“改造不好”的印象,发言时就竭力往教育部的文件精神上靠拢,有时还特别说一些有意味的“反话”。譬如,季羡林说:“可能有人弹冠相庆,好了,有出头日子了。”金岳霖也说:“若搞成‘又可以研究资产阶级文化了’,是不行的。”汤用彤此刻接了一句:“一提取精华去糟粕,可能都变成精华了。”(见1953年10月《北大系主任座谈如何贯彻综合大会会议的情况整理》)北大党委编写简报者认为发言者均有“怕惹麻烦、怕困难”的思想,畏缩不前,担心言语不慎招来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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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适宜的场合,汤用彤也有说真心话、敢于担当的时候。1952年院系调整时,教育部撤并国内高校几个哲学系,把重要的师资力量硬性集中调到北大等校,不料矛盾滋生,人际关系、教学冲突日显,有全国影响力的哲学教授强迫笼络在一个单位,反而宛若一盘无法收拾的散沙。作为北大哲学系资深老人,汤用彤对其中的不良效果是有所体会的。1953年11月教育部综合大学会议上,他大胆提到师资调整存在的弊端:“北大哲学系集中了全国六个系的教师,但并没有考虑如何发挥那些人的作用,只是把他们放在一个地方就算了。”严仁庚副教务长补充说:“有些教师感到冷落,情绪波动,我们甚至怀疑到政府对他们的政策,如有人说,‘是不是说是一套,做是一套,怎么没有人理我们呢?’”涉及新政权的教育制度层面,直接面对院系调整活动的众多主事者,这种批评是尖锐的,多少透着一种不满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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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部一黄姓副部长在报告中正面说到接受遗产的问题,张景铖教授在小组会讨论中高调表示,对于旧教师说来,还是应将资产阶级思想打碎了再建新的好。而在同一场合,汤用彤回应说:“文件中提资产阶级陈腐的一面,现在看来是否不恰当。”(见1953年11月高校党委《综合大学会议简报中有关北大情况摘录》)他表达清晰,反问也有力度。市高校党委会工作人员在编写简报中,在记录原稿中敏锐地发现汤用彤此次发言的异样点,一一摘录在简报之中,相反汤所说的不少套话、官话则不被采纳到简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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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严酷的运动环境中,身居学校高位的汤用彤还是惜墨如金,张口三思。波及自身学术研究,一谈到政治性话题依然低调回避。他曾经认为空宗与有宗是有不同之处,甚至从材料中发现有宗里面具有唯物主义的因素;但始终不敢贸然提出这个说法,直到有一次苏联专家提到有宗的积极政治意义,他听后如释重负,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观点。1957年4月北大召开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病后的汤用彤发言时说着说着就讲述了自己的这一心曲,颇得与会者的理解和共鸣。他的表述是极为简洁的:“有宗里面有唯物主义的因素,但想到它是宗教,就不敢提出来。现在苏联提出了,我才敢说。”(见1957年4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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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右一)、马寅初(右二)、江隆基(右五)和苏联专家在北大未名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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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反右之前鸣放时期难得的一次吐露,寥寥数语却道尽学术的探索之难。两个月后开始反右,病中老人惊愕之中已无力应付外界的风雨侵扰,只能顺势封闭自己的心扉,保持一种静穆的休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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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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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初冬批判胡适思想运动全面铺开,斗争意味方浓,汤用彤却于11月13日晚突然中风患病。这构成当年教育界一件影响颇大、议论较多的焦点事件,稍稍搅乱政治运动行进的走向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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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平日血压较高,但几年间无大妨碍。自从《人民日报》刊登展开批判胡适思想的社论,汤用彤看后比较紧张,因为在过去“三反”运动时曾有人指责他与胡适关系密切,“两人引为知己”,治学一直沿用胡适考据那一套。他自然比别人更多一层忧虑和戒备,不知道运动未来的底线在哪里。人们注意到,表情不安的汤老曾接连几天到哲学系资料室看旧日藏书《胡适文存》,翻阅时一言不发;参加中文系讨论《红楼梦》的座谈会,自始至终仔细地记下别人的发言。同时还很坚持地催促哲学系召开座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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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曾找自己的学生、哲学系副教授任继愈,提议一起合作写批判胡适思想的文章,因为任继愈被校党委视为追求进步的青年教员,其上进的思想状态屡次被表扬,汤用彤感到与他合写文章比较放心。但仅过了几天,汤用彤思虑再三,又改变了主意,他对任说:“看来这是一次比‘三反’思想改造更深刻的思想改造运动,我们还是应当各人搞各人的。”北大党委来人了解情况,任继愈谈到汤老的这一变化,并担心地表示:“批判政治问题对这些老教授还没什么,但一搞学术问题,这是旧知识分子的本钱,就紧张了,这当中思想情绪的变化也会比较大的,希望领导派人下来,就像搞总路线时派干部到农村一样。”(见1954年11月18日高等学校动态简报第20期《北大副校长汤用彤患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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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3日出事的那天下午,原本有两个会议可供汤用彤选择其一:一是《人民日报》社召开批判胡适思想座谈会,二是北大举行苏联文化部赠送洛蒙诺索夫大理石像授礼大会。哲学系主任郑昕预感到批判会的火药味,好意地劝他不要去参加《人民日报》座谈会,但他执意要去报社,生硬地说出一句:“不去要受批评的。”去了后他抢先第一个发言,而且是激烈地批判考据的方法,认为是“毫无用处”。知情者颇觉诧异,因为这一反他平日的看法和学术作风。他发言时有较大的火气,激动难抑,以致主持会议的《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在做小结时委婉地说明“考据还是有作用的”,希望平复汤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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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会上还出现一个小插曲,北师大教授马特借机批评了《光明日报》的“哲学研究”版面,该版主要编者均为北大哲学系教授,他们实际参与了审稿工作。马特的斗争语气让在场的北大的汤用彤、金岳霖、任继愈等人感到有些慌乱,不知如何应对。当然马特也说你们与胡适思想有所不同,但突然间的发难加重了会场紧张的气氛。金岳霖事后说:“马特发言时我的心直跳。”一向沉稳的金岳霖尚且坐立不安,心事颇重的汤用彤当时心里的不快和不安也是可以想象到的。任继愈后来告诉北大党委人士,他在会场上还自我安慰:“我与胡适的思想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也没什么的。”但实际上还是被压抑气氛所传染,发言已词不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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