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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里一竿子插到底插得很凶,谁也不能说什么,否则就认为是对党的领导“原则承认,具体否定”,任何一个党团员都是“党代表”,不听他们的话就是“反党”,谁受得了?(见市委大学部1961年7月21日《最近傅鹰对高等学校工作发展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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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会上举例子说,教授写完了讲义,要“呈请鉴核”,一个二年级学生为学生党支部成员,他拿起红笔勾勾抹抹,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其实他什么也不懂,可他是“代表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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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鹰写了培养研究生的计划,按系里规定要送支部批准。支部书记多是三四年级的年轻学生,对计划中的学术表述多有不解之处,就需傅鹰同他原原本本地讲上半天、一天,甚至多达两天,学生书记接着就打起政治腔调问:“是不是合乎国际水平?同国计民生关系怎样?什么时候搞出成果?”这让傅鹰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能够回答得满意。他在教育部座谈会上谈及此事有意调侃道:“这又不是做香肠,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灌出两根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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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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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内,傅鹰教学上的倔强和不妥协是有名气的,他的学生是深有体会的。回国初期,他分配在清华大学任物理化学教授,有时给学生布置习题,科代表认为作业量过大,会打乱同学的学习计划,就擅自压下来。傅鹰发现后在课堂上生气地说道:“学习是那样简单,不劳动还成,不劳动那是蒋介石。”同学们听了大为吃惊的,互相观望吐舌头。科代表课后向傅解释,被他从办公室直接轰出去。(见1954年市高校党委《关于清华大学师生关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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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深爱自己的专业,一有不适,他会强烈反应,甚至到了不相容、不退让的地步。1953年化学馆建设计划定6000平方米,领导上核实时给削减到5400平方米,他跑去找领导,极为不满地说:“别看现在花的钱多,将来人材培养好了,价值比现在大得多。”(见市委高校党委1953年12月27日《北京市高校教师学习总路线思想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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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系调整之后,1953年、1954年傅鹰到了石油学院任教,他对英美的课本不满意,对苏联的课本也有意见,于是自己编写教材进行教学。教研组里的两个助教认为必须用苏联课本,与傅鹰的意见不合,竟然愤怒离开教研组,给任主任的傅鹰一个下马威。石油学院教务长曹本熹替傅鹰说情:“像傅鹰这样的人,对苏联课本有些意见,不会没有一点道理的,因为他对苏联课本钻得也非常厉害,远远超过那些年轻人。而无论什么课本都不会没有一点缺点的,这些年轻人只是主观简单地认为非苏联的就不对,当然不能说服傅鹰。”多年老友、清华大学教务长钱伟长在接受中宣部工作人员访问时,就举了傅鹰这个例子来说明对高校老教师不够尊重的现象,他说:“我们必须对傅鹰的教材进行具体分析,批判坏的,也肯定好的,这样才能使他心服,才能发挥他的才能,使课本达到苏联经验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他再三向来客强调,傅鹰在物理化学、无机化学方面是很有本领的。(见1954年3月2日中宣部办公室印发《清华大学教务长钱伟长对高等工业教育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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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傅鹰不能接受的是,到了1958年他竟管不了名下的研究生,研究题目由系里确定,却对导师保密,但研究生完成任务后却非得由导师签字。傅鹰不高兴地说:“这不是笑话吗?我不签字不行,不签就是反对科学研究的群众路线,反对党的政策,那我成个什么东西呢?”当天在场的国务院文教办公室负责人林枫、高教部副部长兼清华校长蒋南翔听了后默默无语,林枫只是简单接了傅鹰发言中的一个极小话题,就是赞同傅所说的发挥“师兄”“师姐”的作用,多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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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鹰说,有一次系里做一个研究,要用价值一万元左右的贵重药品,老教师主张先用少量试试。支部书记却一口否定,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的看法,是“少慢差费”,党做事从来就是气派大。结果上下一通气,花费了数万元的国家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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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育部座谈会上,傅鹰忍不住说了一句很重的话:“这几年来,(化学)系主任和教授是在年轻人的脚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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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总支有意让老教授和青年师生分别编写讲义,树立对立面,意在“比垮”和“搞臭”旧式教授。半导体化学教研室一位团员大声地对资深教授唐有祺宣布:“你的资产阶级观点如果不改造,你的知识就等于一堆垃圾。”在编写《红色化学热力学》时,参与的同学提出:“苦战一夜,写出大纲。”傅鹰大为惊异,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一夜搞出来不容易。”结果学生们第二天就嚷嚷说大纲胜利写出了,当即就批判傅鹰高傲轻视的态度,说是两条道路斗争的体现。事实上这个所谓一夜搞出的大纲是一个助教一个月前就写出的,当晚只是作了一些修改补充。(见1961年《北大党委关于化学系严重违反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检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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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讨论《高校暂行工作条例》时,傅鹰在意的是涉及学校领导体制的条款,感同身受,总想堵住一些制度上的漏洞。比如原来草案中系委会“职责”有“人事安排”一项,但新的《暂行工作条例》却暗暗地取消此项。傅鹰在北大讨论会上大声地质问:“为什么取消呢?例如化学系为什么产生超编现象?是不是所用的人都能胜任?系务委员都不知道,如果系委会研究人事工作,就不至于这样了。”(见市委大学部1961年8月17日《清华、北大、师大部分师生和干部讨论“高校暂行工作条例”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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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鹰说这样的话是有所指的。作为教研室主任,他实际上处于无权责、被漠视的位置,不知什么事该过问、什么事不该过问。有一次系里事先不通知傅鹰,突然给教研室增加四位教员,结果开会时系总支在台上介绍,不知所措的傅鹰惊愕一会儿,碍于场面,只好上去同新来的教员点头握手致意。傅鹰在教育部座谈会上讲完这个细节,意犹难尽,一旁的北大教务长周培源缓缓地补充说:“我也是一个教研室主任,但我的教研室提拔了副主任,我都不知道。”(见市委大学部1961年7月24日《周培源、傅鹰等在讨论高等学校工作条例草稿时发表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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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位在学术圈浸润几十年的资深教授,傅鹰认为一个教研室内有经验的教授总是少数,没有经验的占多数,因此在学术问题上少数服从多数不合理,是对群众路线的曲解。在这一点上,傅鹰与系总支产生严重的对立,总支认定傅思想顽固,对党的群众路线不满,就多方设法把他排除在科研工作之外。有一次化学系接受一项研究三峡水利工程土质的任务,就是要确定三峡附近的土能不能作为三峡大坝的建筑材料。思考再三,傅鹰持谨慎的态度,主张先进行土的纯化然后再做试验。但教研室内讨论时不少人说三峡筑坝就应该就地取材,根本无须“纯化”。结果举手表决,用简单多数胜少数的办法就把傅鹰的意见否定了。傅鹰对此用了“把我的意见压下去”的词句来综述这个过程,涉及事情的结果,他在座谈会上的言辞多少带上感伤色彩:“他们用了一年的时间进行研究,写出论文送人家审查,结果完全不合规格。北大提出的论文被人家全部否决,这是第一次啊。也幸亏人家否决了,不然不知会造成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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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里还有一段伤心的隐情,傅鹰当时在会上不敢细说。后来1961年5月29日中央统战部干部于刚来家中访问,傅感动之余一下子倾吐“三峡科研”内幕,并称这是他生平遇到的一件最不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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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水利部召开三峡工程会议,我去了,会上要我们承担研究任务,我说要与系总支商量。我回来与总支谈了,总支决定不搞。我也很高兴,因为觉得担子太大,三峡是全国第一大坝,如果出了问题,关系重大。后来总支又决定要搞,派人去三峡,却向长江规划委员会的人说是傅鹰不愿意搞,并说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两面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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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这样旧观点的人看来,两面派就是人格成问题的人,就是异己分子,就是反革命。后来三峡派人来学校介绍任务和情况,我也去听,中途支部却把我找出来研究教学问题;接受任务后我去看同学做有关三峡科研的实验,我问三句学生才答一句,我想是“保密”也就算了。四五月间武汉有人来北京开会,把系干部向常委会说的话告诉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把我看成两面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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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我就不想再管了,否则如果发生什么问题,丢了国家机密,就一定先要怀疑我。当然,我当时并没有把个别人的这种提法和党的看法混在一起,但这件事对于我仍是很不愉快的。(见市委大学部1961年5月29日《傅鹰与中央统战部于刚同志谈话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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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恶意说成“两面派”,会议中途借故被叫出,做实验的学生躲躲闪闪地回答,这些都使傅鹰有一种悲愤难抑的情绪,性情中人总有克制不了的郁闷,而且这种郁闷会可怕地疯长。他告诉于刚:“1960年春天,我是真不想活下去了,有时早晨起来,张锦(指夫人)出去以后,看着睡在床上的孩子,走来走去流泪,觉得没有活路,不知如何是好。”说到这里时,傅鹰情绪激动厉害,不得不沉默几分钟。于刚见此状就安慰道:“这样谈一谈心很好,可见上次在中央统战部座谈会上,你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傅鹰说:“这些问题也不好在那么多人的场合去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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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3月间,教研室支部在未和傅鹰商量的情况下,就生硬地调走他的研究生,停止由傅指导进行的“吸附”研究。傅知道后情绪大变,他后来形容自己像死了孩子一样的伤心。这两位调走的研究生为周乃扶、廖世健,均是他花了很大力气培养的,是他研究工作中的得力助手。系里开始不断接到反映,说傅鹰心情绝望,流露了自杀的念头。到了当年9月,校党委书记兼校长陆平出面找傅谈话,答应恢复他对“吸附”的研究,他才算缓过一口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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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4月7日傅鹰参加全国政协小组会后,心情难得舒适,回家后与夫人张锦教授闲聊,回忆了当年精神困顿的景象,感慨地说:“周总理讲了,要以国事为重,加强团结。青年老年之间这几年伤了感情,过去我们对学生真是用心,现在感情大不如以前,年轻人对老教师也毫无感情,双方如此,自然不易搞好。我敢说有些青年党员不如我以国家事业为重,他们不按政策办事,这几年我对他们完全消除了政治自卑感。”(见1962年5月19日市委大学部《情况简报》第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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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北京市高校开始提劳逸结合之事,政治及教学改革运动的强度明显见缓,以减轻贫乏的经济生活的外在压力。傅鹰仍保持对教学高水平的要求,上课依然严谨认真。团市委大学工作委员会当年11月上报《北大、师大等校学生的学习情况》的报告,其中提道:“北大化学系傅鹰给胶化专业五、六年级二十多人教热力学,不作系统讲授,每上一大节课就指定学生自习一章(开学六周,已学八章),事先做好习题,上课时到黑板做习题,傅鹰说,‘要让你们出汗’。”这样强度的教学也让部分学生显示跟不上的窘困,班级团支书、党员基础学得差,压力最大。傅鹰等教员认为,这批学生基础理论课学得不好,演算和实验的基础训练差,上课吃力,做习题费时,做实验很被动。在这种情况下,傅鹰还是不弃不厌,仍然保持做教员的本分和勤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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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逢斗争时机,系总支始终没有放松对傅及其旧教授的批判力度,1961年抽空在化学系12名教授副教授中对五人进行重点批判,同时牵涉到的20名青年教师也被陪绑挨斗。总支开会布置时一直表露这样一个牢固的整体思路,就是认为化学系反右斗争搞得不透,想在八中全会文件的学习中补课,首要批倒的就是顽固不化的“中右标兵”傅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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