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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研治亭林生平和学术的学者,对他入清后的行谊,都极力推崇,可说是有褒而无贬的。对亭林与“降臣”、“贰臣”往还频密此一史实,自然无暇兼顾;至今为止,也就鲜有专题论述。即偶然有治清诗的学者注意及此,亦只提出过一些比较含混的说法。像亭林之结交程先贞,邓之诚便认为不过是“细节”,不足深论[47];邓氏所持的准则,似乎是“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相反地,王蘧常先生则认为程、史既是大节已亏的人,亭林和他们交往,不能以“细节”视之。但是究竟应该如何对待此一史实呢?王先生却也未曾提出他的观点来。王先生再三审度,对“以支柱正气为己任”的亭林,竟屈身与失节的人“相契之深如此”[48],最终也只得浩然长叹,而归之为“不可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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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之诚话里的“细节”,和王先生所说的“正气”,其立足点显然都是儒家思想里的“忠节”观念。亭林既自清末民初以来,一直被推崇为“忠节”的最高象征,“政治操守”也就惯性地成为审度亭林生平的唯一量尺。碰上“坚苦守节”的亭林而甘心和“降臣”、“贰臣”论交此一史实,“政治操守”这把量尺怎好用上呢?勉强说这事是“细节”,或直截了当归之为“不可解”,都不过是出于无奈的“遁辞”。至于其他治亭林之学的人,对此一史实,或视而不见,或避而不谈也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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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说,绝非有意低估以“忠节”观念来衡量清初士人的重要性。事实上,研治明清易代前后的历史,谁也不能漠视个人“政治操守”在当时广受注目的现象。即如“降臣”一事,亭林便在作过颇详细的历史考索之后,毫不犹豫地痛加贬斥。《日知录》卷十三降臣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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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言,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不入。《说苑》言,楚伐陈,陈西门燔,使其降民修之,孔子过之,不轼。《战国策》,安陵君言,先君手受太府之宪。宪之上篇曰,国虽大赦,降城亡子,不得与焉。下及汉魏,而马日磾、于禁之流,至于呕血而终,不敢腼于人世。时之风尚,从可知矣。后世不知此义,而文章之士,多护李陵;智计之家,或称谯叟。此说一行,则国无守臣,人无植节,反颜事仇,行若狗彘而不之愧也。何怪乎五代之长乐老,序平生以为荣,灭廉耻而不顾者乎?……而降城亡子,不齿于人类者矣。[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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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既曾视“反颜事仇,行若狗彘”的“降臣”为“不齿于人类”,但却和分别降附过清廷和李自成的程先贞和史可程交深而相契。那么,亭林岂非言行不相符的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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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单从“政治操守”的角度来衡量,且只就此事而言,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但本文的目的,绝非立意于以此厚谤亭林。相反地,本文的要旨在于以亭林晚年择友为例,说明“政治操守”虽然重要,但仍未足以驾驭一切。作为“忠节”最高象征的亭林,亦不得于“政治操守”之外,全无考虑,又何况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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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掌握的资料,虽极有限,但已能说明亭林晚年择友,于衡量甄别之际,个人的“政治操守”并非考虑的唯一因素。进言之,即使“政治操守”确在考虑之列,其所占的比重亦必不甚大。以亭林和程先贞、史可程的交游为例,亭林于二人以往的“政治操守”,显然未视为友朋交纳的先决条件。亭林所重视的,却在于他和程、史二人在文化学术活动的认同和参与。如对《易》理的探讨,在诗歌创作上的往复切磋,乃至于如程先贞所说的“谈经说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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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亭林择友,个人的性情,我想必是他所考虑的重要的一环。程、史二人,虽于大节有亏,与亭林必是性情相近,才能和他相处得如水投乳般融洽。下面多举一例,说明亭林和程先贞之间,必有于“政治操守”之外而更为两人所共同宝爱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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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自青年时代即嗜酒,在江南时常与归庄(1613—1673)和其他亲友豪饮,自诩有三四斗之量。[50]他赠程先贞的诗有“一见且衔杯”句,挽程诗也说“恻恻黄公垆”;而程先贞寄亭林诗也有“正好衔杯和郢歌”,都说明了程先贞也嗜酒,两人其实是很投契的酒友,然则两人倾杯对饮,论文谈艺的乐趣,又何尝不是维系和增进他们之间的交谊的重要因素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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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括来说,亭林晚年择友,既未以个人的“政治操守”作为衡量的唯一标准;他所考虑到的,至少也包括了学术文化活动的参与和认同,以及个人习性的相近等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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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近百年来的学者,对亭林以及和他同时代的士人们的行谊的审度,却一直离不开“政治操守”这把量尺;叙事论人,终究仍局限在五伦中的“君臣”一义之上。对于其他一切复杂纠缠的人情物理关系,皆不措意。用这样一个导源于乾隆朝修《贰臣传》之际的“阐释架构”来评价亭林以及其他清初的士人,不但有欠公允,也是不符合于从历史本身来说明历史的准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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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研究明清易代前后的历史,放弃用“政治操守”作单向性的探讨和阐释,也应该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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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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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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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说见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65),《程先贞小传》,下册,页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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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光)济南府志》卷五十六,《人物·国朝·德州》。又见《德州乡土志》(台北:成文出版社影印光绪本,1968),页99—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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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卢世㴶小传,见《清诗纪事初编》,页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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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程先贞:《海右陈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初刻本,1980),页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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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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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海右陈人集》卷首钱谦益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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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钱仲联:《清诗纪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顺治朝卷,页2230,引《渔洋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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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下册,页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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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说据王蘧常,见氏著《顾亭林诗集汇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页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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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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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吴山嘉:《复社姓名传略》(北京:中华书局影印道光十一年刻本,1990)卷二,《南直·苏州府·昆山》,页28《顾绛》;卷十,《山东·济南府·德州》,页2《程先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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