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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朱明遗民于清初之行检，素为史家所重视；而于桐城方氏之研究，近二十年来，亦已寖成国际间之显学。[9]然似皆侧重于其族人之学术思想与名节，而于此一宗族群体为全面之探究，似尚未及留意。兹篇之作也，盖欲借《嵞山》一集，参以地方志乘，就方氏族人在清初之行实，作初步之分析。清初云者，本篇止以康熙八年（1669），即方文身故之年为下限。若此后方族子弟科宦之业迹，虽班班可考，固非斯篇之所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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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文先世之荣显及其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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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靖（1522—1566）年间，方文祖父学渐（1540—1616）曾纂方氏族谱[10]，今已不可得。查日人多贺秋五郎所辑《宗谱的研究》一书[11]，亦不列桐城方氏谱。兹据地方志乘，及近人著述[12]，考知方氏始由宋末德益公自贵池之迁桐城，历蒙元一代，颇有仕迹，至明初方法（1368—1402），得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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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嵞山集》中方文之述其先祖也，则仅溯及方法。法以前之四世，皆略而不言。此固由法之先世有仕于蒙元异族者，遂为之讳，亦由方法死靖难之役，其事有足以振奋其族人者。考法出生之年，适为明洪武元年（1368）。是则方文以其族与朱明之肇始同于一时，而明前之世系，隐而不谈者，固不能无微意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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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字伯通[13]，《嵞山集》中所累及之“断事公”也。生逾所而孤。时天下初定，人竞戎马。法之母程氏以纺织所得，督子就学。法以建文元年（1399）举于乡，其座师为方孝孺（1357—1402）。孝孺字希直，死靖难之役，其事甚烈。[14]法以举人获授四川指挥使司断事，止一掌刑狱之小官吏耳。其座师既死建文之难，法亦投江自尽。此即累见于《嵞山集》中之断事公沉渊一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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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既为桐城方氏之始祖，亦出仕于朱明之第一人。自此至明末，方门子弟累以科名仕第，荣显于世。所谓“江东华胄推第一，方氏簪缨盛无匹”[15]，为世人津津所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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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一代，方氏族人得进士者十人，举人三，生员六。一也。其族科名之盛，肇始于方懋诸子之连袂得第于天顺（1457—1464）至成化之间（1465—1487），而以晚明为巅峰。计自万历十四年（1586），至崇祯十三年（1640），凡得进士八人，而又皆出方懋一门。二也。懋字自勉[16]，雄于资，善治产。当永乐末，历洪熙、宣德、正统四朝，以布衣任侠闻于乡里。生子五人，有“五龙”之目。其长子琳、四子瑜、幼子瓘之后人，独荣冠于一时。方文及其从子以智（1611—1671），即同出于琳之一房。而《嵞山集》中所及之方门子弟，亦以出此三房者为多。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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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方氏族人之仕迹，殆亦有堪措意者。其居官于京师者，有至太仆少卿、大理少卿、佥都御史；其为外朝之职者，则自巡抚至知县不等。皆以廉正勤劳著称。京官之中，有“方氏累世御史著声”之论，地方官吏之中，亦有“清节盖世，作吏治勤”之评。[17]凡此皆累累见载于地方志乘，无待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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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方门之以学术著称于时者，则首有学渐之讲宋儒性命理气之学。学渐字达卿，号本庵，学者称明善先生。[18]万历间明经，不仕，而从游于顾宪成（1550—1612）、吕坤（1536—1618）、冯从吾（1556—1627）、高攀龙（1562—1626）等大儒，主江南坛席者垂二十年。著《易蠡》《性善绎》《心学宗》《桐彝迩训》《桐川语》诸书，发扬朱子学术，有声于时。达卿子孙如孔炤（1591—1655）、以智，其学术之成就，则近人已多有论述。其族人之以诗歌名者，方文以外，别有方拱乾（1596—1666）、方其义（1619—1649）及方授（1627—1653），皆于明末清初诗坛占一席位。[19]是方族于朱明之世，既以科第、仕宦与学术荣显于世，则其族人教忠孝、讲节义，亦理之所当然。今方氏之家乘既不可得，幸赖《嵞山》一集，于其祖德家风，反复致意。数百年后，犹得借以稍窥其族传家之礼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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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方氏言忠，必举其族祖法为典范。《嵞山集》卷一《小孤山诗》，小序述法以身殉建文事颇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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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断事公，讳法，字伯通。建文朝举于乡，授四川按察司断事。靖难兵取南京，天下藩臬官皆有贺表。公不肯与名，被逮。至望江，绐守者曰：“此吾父母邦也，幸宽我械，容治酒北向而拜，以尽人子之思。”守者许之。于是衣冠立船首拜。拜毕，跃入江而死。妣郑孺人，会赦归。苦节四十年，怀其爪发，葬于东龙瞑山。今戊子七月，八世孙文自楚归，过望江，欷歔凭吊，求我祖所沉之处不可得。因见小孤危峰崒峍，莫可攀跻。忠义之魂，当萃于此。故作《小孤山诗》。[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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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称“我嵞山遗民，嗣君举乡试。厥师即正学，风节夙相励”，记方法出方孝孺门。文从兄孔炤有《谒方正学先生祠》诗云：“断事只今依俎豆，吾家书种托门墙。”[21]知其时方法得从祀于孝孺祠堂。祠在南京。崇祯九年（1636），孔炤子以智亦尝往拜之，并有《木末亭拜正学先生》一诗。[22]皆见方氏族人于晚明之崇励忠节，实出于家风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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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孤山诗》系戊子年（顺治五年[1648]）。时清室初立，而方文族人乃竟有纷纷应试出仕，屈节以仕二姓，置忠义于罔顾罔闻。文抚今追昔，感慨系之。故诗末有“嗟哉逊国时，风尚惟名义。真人本同出，门内相吞噬。臣仆非二姓，九死犹未悔。……我祖设在今，悲愤复何似”之语。卷二《噉椒堂诗》，亦叹息家风之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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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乡风俗偷，所志在青紫。科名争相炫，利禄互相侈。譬如井中蛙，窥天不盈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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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其子侄辈，则仍谆谆以忠义相劝教：“我祖昔沉渊，家风八代传（自注：先断事公殉建文之难）。”又云：“愿尔厚自爱，明德永相辅。此意知者谁？惟我断事祖。”[23]知方族以忠义传家，实始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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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嵞山集》卷三有《启一子建作连理图赠予，赋此答之》七古一首。所谓《连理图》，事涉文祖父学渐，为方族孝友之典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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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族子弟之以科第荣显于晚明者，多出学渐一支。学渐虽未得高第，然讲学之余，多有述作；其学术成就亦有足观，已见前述。然《嵞山集》独弘扬学渐躬行兄友弟恭一事。盖学渐幼贫，以文名为富家赵锐所赏识。既妻以女，复资以财。殆岳丈既卒，学渐尽得其家财，悉取以奉其兄。以孝友笃行，致其白沙岭居处，庭树有连理之祥[24]，称“连理堂”。方文于崇祯十一年（1638）重访此堂，有诗纪其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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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戏我祖明善真大贤，白沙旧有桑麻田。迎兄伯氏居其间，至性笃挚情缠绵。茅屋春回读书处，诞生二木庭阶前。左枫右杞本异质，一朝合抱相勾连。君子谓是孝德之所致，小人谓是富贵福泽之几焉。……今年与我重过白沙岭，栖息连理亭之偏。仰思二木发祥日，到今七十有九年。……於戏我祖明善真大贤，我曹子孙其勉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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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嵞山集》中亦盛道方族妇女之贞烈。卷三有《老姑行为姚姊夫人七十寿》，系甲午年（顺治十一年[1654]）起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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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先世有老姑，髫年未嫁亡其夫。竟以处子终漆室，寿介八旬贞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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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守贞不渝之“老姑”，即方法之女川贞。因生于法任四川断事时，故名焉。川贞幼许盛氏，未笄而盛氏殁，终身守志。事详《桐城耆旧传》卷十二。文诗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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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间风未坠，姚吴二姊能相继。二姊十七守贞同，次第皆登七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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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姊名维仪（1585—1668）[25]，字仲贤，学渐女孙。父大镇，乃文之伯父。故维仪实文之从姊。维仪适同邑姚孙棨，年十七而寡。维仪请归母家，守志清芬阁。逮其六十岁时，文亦有诗寿之。《嵞山集》卷四《寿姊氏姚夫人六十》四首，系癸未年（崇祯十六年[1643]）。第二首有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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