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29320
吾辈不能永锢其子弟以世袭遗民也。然听之,则可矣。又从为之谋,则失矣。[126]
1706229321
1706229322
谢山此记,得钱宾四先生首揭于五十余年之前。[127]其时正值外寇入侵、国命垂危之际,钱先生目击心会,深有慨于清初遗民处境之艰危,故复之设论曰:
1706229323
1706229324
弃身草野,不登宦列,惟先朝遗老之及身而止。其历世不屈者则殊少。既已国亡政夺,光复无机,潜移默运,虽以诸老之抵死支撑,而其亲党子姓,终不免折而屈膝奴颜于异族之前。
1706229325
1706229326
先生三复叹息以为乃事之“至可悲而可畏者”,皆由国命中断、政权外移所致:
1706229327
1706229328
此以见国命之不可一日中断,政权之不可一日外移,否则虽以白山黑水一小蛮族,尚足以高踞横跨于我上。
1706229329
1706229330
谢山所记,与钱先生之申论,盖为“遗民世袭”一事而发,以见世家望族于江山易代之际,为整体之抉择,乃事之必有,而不足为怪者也。
1706229331
1706229332
然全、钱二先生述论遗民子弟之应试出仕,胥以为乃情势之所迫致,有不得已者。苟取此以衡桐城方氏诸子弟于清初之行谊,则稍有未安。盖满清入关之三年,方氏子弟之仕隐殊途,若泾渭之已分,固不待于明统之中绝。诚如本篇所述,清廷于顺治三年(1646)首次开科取士,方氏一族亲属子姓之得第者,数至五人。其应试而未售者,则又不知凡几。其时南明弘光朝廷虽已覆灭,然东西南各地之抗清运动,正风起云涌。南天一脉,巍然独存。国命既未中断,政权亦未全移。然方族子弟之中,乃汲汲然奔竞于新朝之科场。自民族大义之高标而观之,事诚可悲可畏。然绝非情势之所使然者则甚明。
1706229333
1706229334
再者,终顺治一朝,方族子弟之应试出仕者凡十五人。而此十八年间,方氏族人中亦先后有方授及方以智二人投身于抗清运动。一在皖中浙东,一在粤之西东。挥鲁阳之戈,以挽落日。足见方氏一族之中,乃有仕清与抗清者并存于一时。其事出于个人才性与襟抱之偶异耶?抑出于方族谋以自存之至术耶?尚未可知。然此固治遗民志业之事实者所必不可忽视之宗族背景者明矣。今姑略发其义,以俟有心者焉。复观《嵞山集》之作者方文,既以遗民自处,同时并后世之人,亦皆以遗民视之,则似已成事实。诗中所记其本人及其子弟之旅食游幕生涯,于清初遗民之中,固颇为普遍。读其《淮上遇姜侍御真源兼送其入都》一诗[128],即知一区区两淮盐务使姜图南之门下食客中,即有明遗民四人:
1706229335
1706229336
我有四老友,漂泊江淮间。梁大寓宝城,杜二隐钟山。王二与孙八,结伴栖邗阙。四子高蹈人,况复工骚雅。……惟有姜使君,巡醝莅扬州。折节与之友,唱和多绸缪。饥则饷其粟,寒则衣以裘。四子怀君惠,时时向人述。
1706229337
1706229338
此辈或橐笔游幕于官宦,出掌书记;或以能文,旅食于公卿,贵为上宾。旧史之作者以其未应试出仕,遂概列其名于《遗民》之录,置其人于《殷顽》之类。自今视之,此辈浮游于仕隐之间,其节义则远不及于顾亭林、王船山者。审其行谊,则又未至卑劣如仕清之贰臣。方其干谒旅食于大吏如徐乾学(1631—1694)、龚鼎孳、曹溶(1613—1685)、梁清标(1620—1691)之门也,文酒流连,纳粟受金,则赋咏其人之高谊隆情,曾无愧赧。及至客舍凄寒,阮囊羞涩,则又兴故国之思,泛咏棘驼之感。故其发为诗篇,则景慕夷齐,以渊明自况。凡此种种,于《嵞山集》中既累见不鲜,其他如纪映钟(1599—1671)《戆叟诗钞》、杜濬(1611—1667)《变雅堂集》、潘问奇(1633—1691以后)《拜鹃楼诗集》[129],其人亦复多有。然则所谓“遗民”者,言定义,则应有宽严之别;语类型,则当视其人与其时人物风气之关系,然后区而别之,则庶几于遗民史此一重要课题之探研有深会也。
1706229339
1706229340
1994年3月初稿于爱荷华 同年5月定稿于香江旅次
1706229341
1706229342
注释:
1706229343
1706229344
[1]方文,《清史》及《清史稿》均不为立传。其传记资料散见:卓尔堪:《明遗民诗》(北京:中华书局,1961)卷七,页255;阙名朝鲜人:《皇明遗民传》(北平:北京大学,1936)卷三,页83下;孙静庵:《明遗民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页259;李桓:《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光绪十年刻本)卷四七三,页12上及同卷“补录”;王士禛:《感旧集》(乾隆十七年刻本)卷七,页5上;陈衍:《感旧集小传拾遗》(《石遗室丛书》本)卷三,页1上;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合肥:黄山书社,1990),页266;金天翮:《皖志列传稿》(1936年铅印本)卷二,页122。近人邓之诚所撰小传,最为详确,见《清诗纪事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57),页120。
1706229345
1706229346
[2]大铉传见《桐城耆旧传》,页102;方于谷:《桐城方氏诗辑》(嘉庆间刻本)卷四十一,页1上;《续修桐城县志》(道光十四年刻本)卷十二,页12下。
1706229347
1706229348
[3]《清诗纪事初编》,页120。
1706229349
1706229350
[4]《嵞山续集》陈维崧题词。
1706229351
1706229352
[5]《嵞山续集》钱陆灿题词。
1706229353
1706229354
[6]此文同里人潘江语也,见《跋嵞山续集后》,附《余杭游草》后。
1706229355
1706229356
[7]梨洲“以诗证史”说,见《南雷文定》前集卷一《万履安诗序》:
1706229357
1706229358
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补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借乎诗也。(《四部备要》本,页8下)
1706229359
1706229360
近代学人以诗证史,殆以邓之诚及陈寅恪二氏所得之成就为最大。见前引《清诗纪事初编》及汪荣祖《陈寅恪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第八章“诗史互证”。又参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兼论他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4)。
1706229361
1706229362
[8]《孝陵棉》诗见《嵞山集》卷十二,页18上。诗小序云:“金陵市上有贾木棉者,大书‘孝陵卫棉’四字于门。予见而悲之,因成一绝。”《广陵观剧》诗见《续集》卷五,页5上。诗小序云:
1706229363
1706229364
广陵一贵家宴客,伶人呈剧目,首坐者点万年欢。予大呼曰:“不可!岂有使祖宗立于堂下而我辈坐观者乎?”主人重违客意,予即奋袖而起曰:“吾宁先去,留此一线于天地间。”王贻上拊几曰:“壮哉!遗民也。”遂改他剧。
1706229365
1706229366
[9]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香港:新亚研究所,1972);Willard J. Peterson, Bitter Gourd, Fang I’ Chih and the Impetus for Intellectual Change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9) ;Hilary J. Beattie, Land and Lineage in China: A Study of T’ung-ch’eng County, Anhui, in the Ming and Ch’ing Dynasti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任道斌《方以智年谱》(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
1706229367
1706229368
[10]《桐城耆旧传》,《方学渐传》,页101。
1706229369
[
上一页 ]
[ :1.7062293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