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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人邓汉仪评吴梅村诗有云：“典古壮丽，妙合今情。”借此以喻所见澹心之诗文，似亦恰当。本文解读《三吴游览志》，盖本斯义。所举诸例，皆传统注释方法所不注意及不能解决者。若古典今情之相兼为解读明清诗文之要诀一事，则时贤发挥已多，何得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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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尚论古人之交游，亦宜纵横兼顾；纵则考渊源之所自，横则观网络之所及。若复加之以当事人之诗文，交叉互证，终能见聚散盛衰之踪迹。然此恐亦所谓“知易行难”之事。本文所见澹心中岁以前之交游，不过稍示其一二端倪而已。读者幸垂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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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论澹心，多本陈寅恪先生之说；谓其为清初复明之一积极分子。[172]读《板桥杂记》者，遂亦颇有泥于作者自称其书“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173]等语，甚至视澹心及其友好当日之歌舞湖山为亡国幽思之寄托，盖有不得不如此者焉。可见“复明”与“寄托”之说，实有互为依据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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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陈先生“复明”之说，所倚借者不过钱牧斋于顺治十三年（1656）所撰《留题水阁三十绝句》中赠澹心诗二首，而二诗所述亦不过澹心金陵之居处及其采诗之役二事。在澹心参与复明运动之确证出现前，陈先生之说亦只能暂置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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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寄托”一说，则由来实久。道咸桐乡吕堃（简坡）作《题余澹心〈板桥志〉后》诗，其前序即尝发斯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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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翁当鼎革时，剩水残山，潸潸泪眼。祖香草美人之遗意，记南曲珠市诸名姬。述其盛衰，悲其聚散。一寓眷眷故国之思，至一唱三叹，著淑慝，寄褒讥，抑微而显矣。此自序有知我罪我之说，不诬也。特借酒于歌儿狎客，冶游艳遇之胜，使人目骀神荡，历百数十年，都被瞒过。其曰雪衣、曰眉楼、曰董宛、曰马娇诸名色，大抵行役大夫之彼黍彼稷耳。所见不同，兴怀则一。尤西堂一代才人，以平康记、北里志拟之。陋矣。[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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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简坡自视为澹心之异代知己，可以见矣！然澹心暮年之述明季秦淮桃叶故事，自以系一代兴亡，其中亦实有为其故交隐讳之意存，偶读《资治通鉴》晋成帝咸康七年刘翔因睹江南士大夫以骄奢酣纵之习尚而发之议论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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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板荡，奄踰三纪，宗社为墟，黎民涂炭，斯乃庙堂焦虑之时，忠臣毕命之秋也。而诸君宴安江沱，肆情纵欲，以奢靡为荣，以傲诞为贤，謇谔之言不闻，征伐之功不立，将何以尊主济民乎！[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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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之所攻击，借以比澹心于《板桥杂记》中之叙述，何曰不宜？故知澹心自序中“系一代兴亡”之说之必不可无。而后人泥于其说，遂谓明清之际江南文人好“借艳冶宴游之事，发黍离麦秀之思”[176]，于其“艳冶宴游”之事，亦一笔掩过；此则不免本末倒置、掩耳盗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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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本文所考论之余澹心而言，其于崇祯甲申季春北都沦贼之前夕，放舟浙江，过嘉善，寓钱氏园林，“意气甚都，声伎最盛”[177]，既昵一丽人，复得与年才十二之楚云相见。其时澹心已及而立之年，与妻结缡十载，且育有两男一女矣。[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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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七年之后，澹心与楚云于松江再逢，初未知其为旧交，一见倾倒。观其赠楚云诗，可思过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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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长丝系钓船，一莺啼破夕阳天。情知只是逢场戏，漫结巫山窈窕缘。[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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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澹心与楚云于松江双栖双宿期间，即曾瞒着楚云暗访当地另一名妓陈蕙如。二人初晤，澹心赠以诗，所言亦仅情色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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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销魂者，逢君喜欲狂。艳深霍小玉，韵胜杜秋娘。何事香痕湿，教人梦影长。盈盈兼脉脉，却悔到西堂。[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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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与楚云作别后，澹心又急与陈蕙如于苏州相见。有所撰《千人石遇陈蕙如》及《蕙叹》二题为证。[181]然澹心薄幸，依然故我。越一年，二人再逢于嘉兴南湖舟中，蕙如已“归叱利”[182]，琵琶别抱矣。澹心乃不免叹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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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意事常八九，萧条已作章台柳。闻生再弹令心哀，停歌且进杯中酒。[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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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皆澹心中岁前之事。及晚年移居吴门，与李笠翁过从渐密。风月之事，仍未能忘。今仅录其《赠小姬陈掌珠》一律，以见澹心暮年仍寄情于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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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能得几销魂，到此方知有泪痕。乍见藐姑来白昼，忽疑神女伫黄昏。最怜冰雪聪明净，犹喜闺房性格存。老我是乡赢薄幸，春风搜出小柴门。[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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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所录赠楚云、蕙如、掌珠三诗，皆“惊艳”纪实之作。又何尝有寄托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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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而观之，本文就所见之澹心诗文及相关之别集，考述其平生言行与交游，力求审其虚实；于寄托与纪实之间，多所辨析。故澹心所隐伏故国黍离之思，既表而出之矣，其艳冶宴游、歌舞湖山之行，又未为之讳。乃至集录铺列，不厌其繁，无非旨在说明澹心之一生，有其终生固执不废者，亦有其具时段性而变格多端者；严肃之中，往往亦参之以浪谑。其心境之跳跃跌宕，遂鲜有投射于某一固点者焉。吾人于数百载之下，既不能见澹心之面，苟欲稍窥其心，则又安能甘心屈从于某一特定之程序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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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3月26日初稿于白下 同年5月30日定稿于爱荷华停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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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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暇日重读明清间人别集，见有用庾信典而为文中所未及者数条。兹特迻录于后，兼志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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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垓《兰江岁晏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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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遇孙登啸，犹工庾信哀。（《集外诗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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