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234434e+09
1706234434 这位李宗陶说话,细声细气。她该是“七○后”吧,却也给我想起六十年代的上海人:小时候仰看文艺圈或出版社的阿姨之类,多有书生相。如今的记者或撰稿人另是一种集体面相了,不好形容,上海人堆里,早先的书生相也极罕见了。南周系统分在各地的记者,很不少,近日得识供职上海站,并是上海人的男书生王寅,接谈温雅,也如“文革”前的沪地书生,仿佛是我的哪位中学同学。
1706234435
1706234436 我尚未有过李宗陶当面采访的荣幸,但她在《南方人物周刊》的大稿件,都会从头到尾读:她写木心,写慈禧,写干露露,及近时所写的朱新建——写到一半,新建就死了——都是难得一见的好稿子。
1706234437
1706234438 三联、南周的若干记者(我至今不确定该称他们为记者抑或撰稿人),我都衷心佩服,因自己这些年也竟胡乱写作,深知写不同的人物而兼及故实,要能有料、有趣,又做到所谓“客观”,并介入适度而隐然的评议,其实很难。宗陶的稿子,篇篇引我读下去,以至慨然,尤使我惊异的是,她写的人物大抵互不相干,分殊判然,怎样做到呢?而每写一人,每成一稿,显然她就掉进去,手眼所及,之细腻,之会心,恨不得钻进那人的肚里,直如孙悟空。当然,这是除了可贵的体贴与好奇心,还须很认真。单是写朱新建,宗陶就拨了几个电话给我,说她不很懂画家,也不很了解“五○后”的行状,因新建是我老友,她就来仔细问。
1706234439
1706234440 如此,她想必在新建那里,及她书写的每个人物的众多亲友处,都下了工夫。我有幸不做记者,轮到受托写哪个家伙,从不想到找人打探,这一层,便可见宗陶的职业德性了。
1706234441
1706234442 会写人,谅必敏感于人。奥运会那年,我携母亲自纽约返沪小住,有一日陪妈妈去静安区地段医院就诊,遇到宗陶,聊了几句——到今年年初,我有篇回想木心先生的纪念文出,开首略略写到前年逝世的母亲,宗陶读后,来短信,只说:“丹青,单写写你的母亲吧,想读。”那篇稿子的主角原是木心,而宗陶与我母亲仅数年前在医院路边见一面,不到十分钟,却能记得,我于是明白何以她写人会观察,会体贴,悄然存有女心。
1706234443
1706234444 而她七八年前专稿写木心,花了大功夫。其时,木心先生才在大陆出诗书,圈子内外是或漠然、或讽议,宗陶郑重其事,亲往乌镇与老先生做朋友。及2011年木心故去,她来短信,说,从网络发布的照片看,木心暮年穿着的那件条纹毛衣,便是她送给老人的。此事我并不知,而宗陶见到,“流下泪来”。
1706234445
1706234446 她也好玩,那次采访后或与木心还有通信,先生老派人,信首称她“宗陶弟”,她着即给我来电话发急,声音高了,好纳闷:“我是女的呀,先生怎么称我‘弟’?”我大笑了,忘记怎样回应她,此刻想起鲁迅当年初识萧军萧红两口子,复信中为自己斟酌如何称萧红,写了一长串有趣的古称与旧称。怎样的旧称呢,此刻也忘记了,不晓得有没有个“弟”字。
1706234447
1706234448 我猜木心蛮喜欢李宗陶,现在宗陶要出书了,央我写几句,便是以上这些。书稿早经发来。我的业余性疏懒,是写起什么,不愿看文本,我心想:宗陶嘛,总归写得很好的,至于“书”,待出版后由她寄给我,自己捧着看。杂志的稿子汇成专书,以我的偏见,会更好看的。
1706234449
1706234450 2014年5月28日写在北京
1706234451
1706234452
1706234453
1706234454
1706234455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1706234384]
1706234456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自序 我总想进到心灵层面,在这个时代,会不会不礼貌
1706234457
1706234458
1706234459
1706234460 江南燠热,梅雨季像艘慢船,拖着人昏昏驶向盛夏。天空总是灰黄色的。
1706234461
1706234462 这部书稿同我一样,昏沉不宁,近乎忧郁。将近三年,它经历了三次“通不过”,总之,就是不顺。而我,却有心思写一个自序了。
1706234463
1706234464 先说最近的一次心有所动。在德国北部,礼节性拜访一个艺术园区的主席沃尔夫冈·戈漠先生,没有写作任务。他63岁,身高1.96米,本是画画的,也做雕塑,在军队服役12年,经历过柏林墙的倒掉。操盘北部艺术区之前,他是一家犹太人博物馆的馆长。那段时间里,他资助过一些流亡到德国的东欧作家和艺术家,还为君特·格拉斯办过一个素描展、一个水彩画展——用他的话说,格拉斯是一位有写作才华、爱思考的版画家。他轻声细语化解我提问中的锋芒,提供一种平和大气的艺术批评,一边轻描淡写带出这些往事,谈话于是变得开阔起来。不知讲到哪里,他说:“60多年生活在和平年代,我不幸运吗?”我忽然眼睛红了。因为早几天在巴黎,听另一位白了头发、曾经波澜壮阔的长者讲出相同的话——他曾以soudruzstvi(捷克语:同志)的身份会见过哈维尔——这是时间给他们的礼物,也是对生长在和平年代却难免焦虑虚妄的后生者们的提醒:“沉着些吧。”
1706234465
1706234466
1706234467
1706234468
1706234469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二
1706234470
1706234471 1932年1月底,日本海军陆战队潜入上海,同驻沪第十九路军交战。消息传出,W.H.奥登写下诗句:
1706234472
1706234473 啊,我听到,在我的周围,与上海涌出的
1706234474
1706234475 游击战那遥远彼岸的嘟哝声交织的
1706234476
1706234477 “人”的声音——“告诉我们在疯狂中存活下去的路吧!”
1706234478
1706234479 20岁的大江健三郎读到,心底震撼。因为诗人在批判现实政治的同时,关照了人的存在和灵魂——这是文字的职份,他以为。十多年后,大江健三郎写出了中篇小说《告诉我们在疯狂中存活下去的路》。
1706234480
1706234481 物理学有个概念叫做界面(interface),意思是异质的两个物体相衔接的区域。我想,每个人的内心与表象,灵魂与外部现实之间也有一个界面,它是一种隐匿的保护层。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身心分隔,拥有自己的秘密。记者、作家、画家、音乐家,应是尝试说出这些秘密的人。人物特稿的使命之一就是尝试开掘人物的内在世界,将被界面隔开的两部分打通,建立起它们之间的因果和出离因果,将那些似乎被遗忘被切断的事物联结起来,将那些无意识或下意识的语言行动纳入理解。每一次采访,光线、气息、节奏、契机都是微妙的,若是能触摸到那层界面,穿透它,甚至只是在上面游走,都是空山雪霁、云卷云舒时刻。
1706234482
1706234483 一个人的内心真实不是伸手就可以拿走的现成之物,它常常是被视而不见、藏在意识的褶皱里,或者已经悄悄流走却又意外重现的东西。
[ 上一页 ]  [ :1.70623443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