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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有两次这样的鬼使神差,一次是《冈底斯的诱惑》,一次是《虚构》,都是在很奇怪的环境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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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冬天,我本来是想去青城山,到了灌县,就是今天的都江堰,碰上鹅毛大雪,那个铺天盖地。老辈人说,打记事起就没见过。我哪儿也去不了,就窝在县委招待所胡思乱想。我披着被子,盘着腿,把枕头搁膝盖上,就这样写,想到哪儿写到哪儿。饿了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在四周踏踏雪。那十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最后写成三万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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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是在北京写的,全是夜里,六个还是九个通宵,我记不清了。实际上进麻风村也就那么两个小时,有人带着你,给你介绍点情况,你就听听,完了东看看西看看,就回来了。那些麻风病人也都没说话,像滑动的影子。冯丽(皮皮)跟我一块进去的,我每天写完一段她都看,看得惊悚,说怎么写出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通常我是很会结构小说的,我从小玩这个,起承转合,但那次我竟忘了,所以就出来那么异常的一个——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就是时间没发生,给抹掉了。那里面有对话,是没有任何沟通的对话,写的时候我觉得非常难,因为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格林写过《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写的是麻风病人,法国有个叫莫利亚克的,也写过一个《给麻风病人的吻》,我觉得我写得比他们好——更接近真实。这种写作里面,真是有不可捉摸的力量,完全梦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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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缺一些当一个好作家所必需的东西,像对社会生活的观察热情和把握能力。我是个随意性很强的男人。但我往往可以几乎完美地还原、在假想中还原我的原始感受,那种感受通常是混沌的,我从来不去归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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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说,写小说的人多半是因为爱上了自己亲手再造的第二种生活体验——在另一个世界里经历生命中所有的一切:生老病死、相遇别离、爱恨情仇,甚至更多。写了近30年,他记忆中有一部分甚至已被虚构悄悄替换了。有一阵,他跟朋友诉苦:什么都在写小说中经历过了,我现在连做爱都很形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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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西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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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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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是小说家中的技术至上论者,他更关注“怎么写”。他喜欢跟重方法技艺的同行在一起,谈论小说的构造、工艺及流程,提倡“拆破阅读”,拆穿结构的魔术,这可能跟他早年学机械制造专业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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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中期,莫言对马原说,去西藏是你一个幸运。7年西藏生活让他成为那个写小说的马原。脱胎换骨,带点神性,尽管他没学会一句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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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有神或无神论者,但他说自己确实迷信,信骨血,信宿命。在西藏那块有神性的土地上,马原说他领会了造物主的意志,即爱因斯坦说的“显示自然界和谐和秩序的那种阔大无边的力量”。他也是在那里弄懂了梳理和排列里的奥妙,悟到了蒙太奇和诡异哲学的理路。他见识了另一番天地,汲取了一直在寻找的那种能量。他在西藏赤膊踩着兽皮涂鸦墙壁的样子,今天再看,已是传奇。马原的“不写”,或许也跟离开那片土地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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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承认跟博尔赫斯有较为深切的关联,是这几年的事。早些年,他宁肯绕开去谈胡安·鲁尔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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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有人问我,博尔赫斯对你有什么影响?我说,博尔赫斯是谁?那是在装。年轻时自尊心强,被问这种总是很抵触。海明威、拉格洛夫、菲尔丁都影响过我,这些我都提到过,但我从来不提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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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过《玫瑰街角的汉子》差不多两年后,写出了我第一篇小说《海边也是一个世界》。如果不是讲课,我不会再去读差不多已经忘光的《玫瑰街角的汉子》。重读之后,我发现两篇的人物关系、架构、发展都很像。我还写过一个很短的小说《康巴人营地》,那种杀人的不动声色、事先的预感,回头去看简直像在抄《玫瑰街角的汉子》。怪不得那么多人一点不客气地问我:请问博尔赫斯对你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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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记忆是个大口袋,那么博尔赫斯一定躲在某个褶皱里,我往里一看没看到,但他一直在那儿。就像1980年我看《萨莉·鲍尔斯》,1988年我写《低声呻吟》,里面两个女主角,萨莉和牛牛,非常像——我承认,一定是记忆在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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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是诗人,也是哲学家,比我年长半个世纪。他是小说家中的维特根斯坦。虽然我一直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在小说里带进哲学,但事实上,在我早年写小说的时候,从来没有停止过用博尔赫斯的方法去解决小说的美学——这个方法不一定是叙事方法,可能是构思的链条。我的《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一开头就能看出博尔赫斯式的哲学意味。他对男人所做的定义,特别合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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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实说,一定要拿我跟博尔赫斯扯上关系也是牵强的。因为我在写那些故事的时候,博尔赫斯离我很远,我们实际上是在各自不同的生活中汲取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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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问我会不会再有一个马原,我不太确定。博尔赫斯曾经迷惑过我,他假想72岁的博尔赫斯跟27岁的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上碰上了。想出这个命题的博尔赫斯了不起,但它只是个游戏。灵魂是有的,但不是以轮回的方式。如果真有来生,我当然还写小说,你想这是离上帝最近的工种之一了,多有快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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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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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年来马原被问了不下几百回,就像当年人们打探博尔赫斯对他的影响。每次的应答变成文字,定义出一个马原,一个永远的时代先锋:小说热的时候他在写小说,影视热的时候他在写剧本,房地产热的时候他盖房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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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不写了,张辛欣、刘索拉、徐星、洪峰都隐退了,干别的去了;先锋派也变调了,余华变了,格非也变了,有一些基本延续原有风格,像莫言、残雪。”程永新说,“写作是人生的长跑。对作家来说,除了才华,考验的是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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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是今天公认的马拉松选手,人们提到她的时候,既钦佩,又带点悲壮——换个方式说吧,大提琴家王健曾经告诉我:真正可以做到对名利无动于衷的,往往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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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没有跑到底的选手,可不可以也换一种思维:哦,原来除了写小说,你还会点别的,而且干得也不坏。有谁规定一个人写出了像样的小说就得一辈子守着小说?整个时代都换台了,就他们非得坚守,像守着贞操一样?吴亮说,每个人因为不同的原因不再写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过自己的生活,都在选择——生活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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