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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78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二度归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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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80 我的生命里有两次归零,就是家完全毁了,一无所有。一次是“文化大革命”,1966年;一次是唐山大地震,1976年。我后来开玩笑:前一次是毛主席领导的,后一次是土地爷发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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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82 1966年8月23日,一群穿绿服装、戴红袖章、人手一把斧头的男孩女孩闯进冯家,“砸烂旧世界”。其中有个姑娘,模样端正,眼神却叫人害怕。她不吵不闹,砸起东西来分外细致。在同伴们已经扫荡过的房间里,她转来转去,把还算完整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有条不紊敲个粉碎。然后,她翻出冯骥才的一本相册,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抽出来,撕成两半。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格外注意那些有女性——冯的母亲、姐姐、未婚妻——的照片,她冷笑,秀气的眼睛发着寒光,用两只白白的手把它们撕成细小的碎片,唰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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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84 照相主义者冯骥才心痛极了。姑娘走后,他从地上拾起零星残片,将珍贵的童年少年,留下一点点。这姑娘难忘,被写在80年代初发表在《收获》上的散文《书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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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86 他还被抄家者押进一个房间,猛见30年代照片上过《北洋画报》、文静娴雅的母亲坐在地上,头发被剪秃,满脸涂着紫药水。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觉,紧接着像被一根皮筋似的东西拉了一下,回转来,前后不过一分钟。事后母亲告诉他,那一分钟里,他瞪着眼睛在狂笑,声音骇人。事后医生告诉他,若没有那根“皮筋儿”,他可能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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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88 这之前的24年里,冯骥才无忧无虑,唯一的受挫是报考中国美院而未取,原因暧昧,似与阶级出身有关。这不算什么。他快乐地在天津市队打篮球,因伤退役后在书画社里领一些计件活儿,在家里画仿古国画;要么读书,一个人站在屋里背诵《蜀道难》《赤壁赋》或者《致大海》。有时约画友出去写生,有时骑着自行车,车后绑一个木凳,斜背一架廉价相机,穿行在天津老城的街巷中,见识那些美物:杨柳青年画、木雕、砖刻、风筝、泥人、灯笼……他保存着那些素描和《天津砖刻艺术》的手稿。这部小书写成于22岁(1964年),不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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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90 更如意的是,遇见了一个叫顾同昭的女孩子,她后来成为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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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92 顾同昭出生在天津五大道最大的一座西班牙式花园别墅里,是她外祖父设计的。50年代变为公产。60年代毛泽东视察天津下榻在那里,从此得名“润园”。在冯骥才看来,顾家平和、安静、本分,女孩子们愈加单纯,像瓷娃娃一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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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94 我妈妈那时候特别爱看越剧,越剧基本都是悲悲戚戚的,跟她伤感的气质相投。我爱人她姨也爱看越剧,那天戏院里,带着她就坐在近旁。她姨就说,这是我外甥女。那时候她好像才20岁,很小。母亲问她干什么的,她说我画画,想考美院。母亲说我儿子今年高中毕业也考美院。她发愁说不知道素描怎么考,母亲说你来我家好了,我儿子也许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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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96 那时候也没电话,有一天她忽然就来了。我的房间在二楼,打开门,忘了去过道干什么,她从楼梯跑上来了。那时候北京正举办第26届世界乒乓球赛,她戴一个花朵形状的乒乓球赛纪念章,穿一个蓝色对襟的小褂,因为她从小学芭蕾、学钢琴,步子轻快,仪态很美。我一看,咦,这小孩挺好玩的,挺有感觉。她一见我:请问,这是姓冯吗?我说,呵,是。你就是冯骥才呀。是。她说哎呀,那么高啊!那时候我也很单纯,20岁左右,还没有恋爱的想法。后来,她说,做女孩子的时间长一点好,我们也就没急着结婚,直到“文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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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498 1983年,冰心和吴文藻先生金婚纪念日,冰心问前去祝贺的冯骥才:你怎么结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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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03 拍摄者:姜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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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05 当时我和未婚妻两家都被抄了,我们决定结婚。结婚那天我和她全家去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父亲关在牛棚里,母亲的头发被红卫兵铰了,都没能去。我俩都是被抄户,在饭馆里不敢声张,大家压低嗓子说“祝贺你们”,然后不出声地碰了一下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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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07 街道赤卫队给了我一间几平米的小屋。之前,我把抄家剩下的几件衣服打了一小包儿,夹在自行车后座去的饭馆,可路上掉了,所以我等于两手空空进了那间小屋。屋子中间安一个煤球炉子,床是用三块木板搭的,我捡了一些砖,垒个台子,把木板架在上边。有一个小破桌,向邻居借了两个凳子,此外没有什么了。窗子不敢挂窗帘也不敢糊纸,怕人说我们躲在屋里搞反革命名堂。进屋不多会儿,外边大喇叭响起来,我们赶快关了灯。原来楼下有个红卫兵总部,知道楼上有两个狗崽子结婚,整整闹了一晚上,一个劲儿朝我们窗户上打手电,电光就在天花板上扫来扫去。我们和衣躺下,我爱人在我怀里整整哆嗦了一个晚上。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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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09 冰心听完,笑着也是认真地跟我说,冯骥才,你别抱怨生活,这样的结婚才能永远记得。大鱼大肉的结婚都是大同小异,过后是什么也记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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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11 冯骥才本想写一部关于抄家的小说,最终写成中篇《感谢生活》。它被译介的版本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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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13 婚后最初十几年的照片一张张看过来,有简陋困苦,有狭小逼仄;有顾同昭在厨房餐厅客厅集于一角的家里转过头来,眼神无助但依然清亮;有冯骥才穿着肘部打补丁的衣服在书堆前忧郁,那补丁是方方正正。有了孩子之后两个人脸上的笑多了,可母亲的脸比婴儿瘦小……这一家人的脸上有苦有难也有笑,却没有恨。怎么会没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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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15 恨是悲剧生出的种子,它会再生出一个悲剧来。我没有具体恨过某一个人,尽管有的人对我特别不好。我们单位有一个人,“文革”的时候整我整得非常厉害,用了各种比较恶毒的办法,后来我把他的一些心理写到中篇小说《啊!》里边了。《感谢生活》的原型是韩美林,最后一个细节是我的感受:有一天,初秋,我骑车在路上走。那时候单位很穷,我给单位跑业务,联系各厂的包装,常骑车。那天刚下完雨,空气特别好,树叶刚变黄,在逆光里边,被照成透明的金黄。就像我们小时候捂着眼睛看阳光,能看见手是红色的,那是血的颜色,生命的颜色。地上还有积水的反光,那一瞬间我觉得所有的叶子特别有活力,特别美。这时候迎面一块白颜色过来,在秋天蓝跟黄的对比里边,在光影之间,那个白显得特别纯。走近一看,就是整我的那个人,我好久没见他了。在那个特定的光线颜色气氛里,来了个认识的人,我觉得特别亲切,一下子全忘了那些事,跟他说了好些话,也说了一些对生活的看法什么的,结果又变成他揭发我的一个材料。我写这个细节,是觉得艺术家有时候是自己感动自己,过于天真。我也觉得搞艺术的人,如果对生活充满爱的话,不管遇到什么灾难都不会丢掉内心的东西,比如纯洁、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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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17 我忍不住提及那些照片上,顾同昭异常干净明亮的眼睛,还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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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19 她喜欢笑,到现在也这样,特别单纯,而且不会提防任何人。她喜欢画画喜欢艺术,像我妈妈一样,喜欢布置家,把屋子里弄得特别有艺术氛围。她不喜欢首饰,从来不戴;最不喜欢名牌,因为所有的名牌穿戴起来人都变成一样的了。她也不喜欢跟任何人攀比,她觉得自己做的衣服我穿上很合适很好看就可以了。她也不喜欢说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就是那么一种人。晚上我回到家,她白天看了一个什么东西觉得挺好,就让我看一看,或者我画完以后我们俩一起聊聊这幅画什么的……真正的伴侣一定是越走越近,最后重叠成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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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21 1986年在新加坡评金狮奖,大陆是我和谌容去的,台湾请了陈映真、黄春明,还有诗人非马。最后一天,陈映真很晚来敲门,他是因为美丽岛事件刚放出来不久。他说:“我向往革命的东西,但对大陆的‘文革’不了解,想问你一个问题,“文革”破坏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有没有破坏得更厉害的东西?”我想了想:“有,它破坏了人的单纯和朴素,人的本质被破坏了。”他问害处是什么,我说,如果每一个纯真的人都变得油滑、老练而且精明了,那么整个社会就坏了。纯洁的人心里爱比较多,他不防备这个社会。人们说世上最好的地方是家,因为那是不需要设防的地方;人们之所以觉得孩子可爱,也是因为孩子的心没有围栏。人变得精熟之后,人和人之间全是算计、提防、怀疑,独独没有了信任和真情,那么人回不去了,整个社会也就回不去了,我觉得“文革”最大的破坏就在这儿。当时他用手敲了敲桌子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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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7523 “文革”不全是对经济、文化的破坏,还有对人心的破坏。它跟法西斯不一样,不是残害人的肉体,而是虐杀人的心灵,它制造一种恐怖给你一种压力,让你自己内心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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