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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589 一个女人,穿件翠绿翠绿的毛衣,露一截黄贡缎小碎花的衬衣领子,踩双大头水兵皮鞋,大摇大摆往这边来。她用一笑自我介绍,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堆起——因为皮肤底子好,又有份笃定在,终归还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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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591 年轻时,她是美的。用日本纪录片导演小川绅介的话说,“圆圆脸上有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皮肤像剥了壳的白煮蛋,幼滑、透明,走在淮海路上,招人回头。几十年后有一天,她在纽约街头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身板笔直,一头白发,脸上有皱纹,却那样抢眼。“我都走过去了,一会儿回头,一会儿回头,舍不得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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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593 大大方方老去,女人依旧可以动人,若随随便便放弃对自己的要求,那是一种罪过。自由人彭小莲过着一种相当自律、勤奋的生活,每天铁板钉钉有阅读写作或者看片剪片的时间,每周去游泳馆四次,一旦饮食过量会深深自责并加以改正。她在为下一部电影积聚能量,也是为自己能够依旧挺拔地走在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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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595 好多年没有正经拍过照片了。被说服接受摄影记者的创作后,她选定了市中心难得的一块绿地。作为一个上海人,一个拍出过“上海三部曲”的导演,城中哪只角还有些韵致,她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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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597 拍照那天,平时随意的彭小莲请常搭档的剧组化妆师为她打理了面孔,额头上还多出几缕卷曲的刘海儿,像是从前小姑娘隔夜里用火钳烫卷的。一抹羊绒衫的水红,从男性化的棉外套里露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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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599 一个正宗上海女人。听她说说羊绒衫的事情吧:“原价120多(美金),打折,24块9毛9,想想都便宜,一口气买6件,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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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01 一位长辈描述过片场工作状态的彭小莲,“她那个嗓门儿,简直是咆哮”。不仅咆哮,还有国骂。一个导演,也许可以有一百种方法镇住大场面,这是最直接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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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03 “我喜欢聪明人。最怕剧组里有笨笨的老实人,你向他发火都觉得没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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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05 有次给大学生讲座,她一手拿瓶矿泉水,一手抱罐薯片,大讲如今大学怎样烂,怎样扩招收了许多钱,又对学生不负责任,导致现在的小孩子素质都差得要死——这些“小孩子”听着听着,使劲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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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07 彭小莲“吃相难看”,大概是被流浪艺术家云集的纽约格林威治村带坏的。不不,她说,三岁看到老,她从小就那样——当父亲绘声绘色讲完童话故事、小姑娘本该天真一下的时候,她指着书上的插图说:“这个公主一点也不美丽!”她还跟男孩子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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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09 她说自己散漫、没有教养、坐立不安、肆无忌惮(一定有长辈这样教训过她),骨子里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在荡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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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11 与“文革”相伴的青春期带给她的副产品是:不肯按规范生活,又没有足够勇气承担后果,结果就是那样一副一脸夹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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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13 流浪的、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形象塞满了她的整个青春,让她吃足了苦头。她最好的女朋友最终嫁人的造型,依然是把麻袋片般的布料胡乱披在身上,剪着朋克式的短发。每次,彭小莲望着她,望着一个活生生的穷人仍然敢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活,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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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15 另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是小川绅介。因为深深懂得农民对土地的感情,这个农民一样壮实的导演从1968年起开始拍摄成田机场建设强征土地、农民自发对抗的系列纪录片,同时记录正在消亡的村落和渐渐消失的传统。六年后,纪录片问世,震惊电影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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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17 1988年认识小川后,彭小莲慢慢接触到他那濒临解散的团队。那是一个带有共产主义色彩的公有制小集体,却在现实面前矛盾重重。在小川工作室,彭小莲吃着只盖一片薄鳗鱼、没有任何别的菜的工作餐,再次明白:为了理想,极度贫困也是有人会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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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19 回到中国,她成了“签约导演”。意思是没有单位,接一单活儿,拿一份钱。她说她从不羡慕那些有固定收入的人。她没什么计划,也不想挣钱的事,宁愿手头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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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21 “一集5万,那30集也有100多万,有时候想想冲着钱去吧……那我至少得看两套同类型的电视剧吧,可我家电视机也没有。一想到那种痛苦,算了算了!”如果有人苦口婆心劝她,她会跳起来:“讲过了呀!不拍就是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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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23 “我想过的,放弃原则比坚持还要痛苦。也就是说,如果我撅着屁股去拍那些没意思的电视剧(有意思的一直没碰到过),去做所有不快乐但可以很快来钱的事情,我会比没钱更难过!有时候也给朋友帮帮忙,不拿钱,但是我跟他们讲清楚的,那是因为我想干,我有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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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25 世道已经让人难有真正的快乐了,那就尽量给自己找点乐子吧,这是彭小莲的逻辑。概括这世道,她是脱口而出、斩钉截铁:“一泡污(沪语,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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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27 彭小莲的父亲彭柏山,早年写诗写小说,经胡风介绍与鲁迅通信。1934年在“左联”入党。1938年投笔从戎,后来在新四军第二十四军当副政委,是皮定钧司令的亲密战友。1953年接替夏衍,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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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29 作为1955年钦点的“胡风分子”,彭柏山的后半生在审查、监禁、批斗中度过。1968年4月,他被革他命的人一棍子一棍子地打死了。三个月后,被通知去收尸的女儿们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看到彻底变形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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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31 30年后,当彭小莲因父母而写《他们的故事》有必要再现这个场景时,她不断回忆着、涂改着,最后在一片纸上写了不到200个字,夹在书稿里交给出版社。她说:“我从来没有在文章里、在朋友面前描述过这个场面。现在,我还是写不了这些。我想等夏天过去以后,等我再强大一些,我再试着把它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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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33 彭小莲的母亲朱微明,曾是新四军《前锋报》总编,是王芸生亲自招进《大公报》的记者,1949年后在上译厂参与翻译过70多部苏联电影。1955年她是“反革命家属”,1966年她是“大叛徒”。她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彭小莲是最小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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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35 到了1969年,朱微明还关在隔离室,孩子们陆续被发往江苏南京、甘肃天水、上海奉贤、云南和江西。一家人,就这样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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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8637 江西插队九年,除了几张泛黄的照片,好像没有在彭小莲那里留下什么。她没有委屈要诉,也没有伤痕要舔,她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起下乡的女伴倒还没忘,一群人夜里去偷南瓜,那个掉进粪池里的“窝囊废”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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