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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我都没有兴趣回头去看自己的作品。写作者的一个痛苦就是自我贬低、自我否定,时间长了,这是极大的心理摧残啊。特别是那种敏感的、内向的人,会不停地审视自己、反省自己。有可能你在某一刻确实抓到了自己的弱点,也找到了解决弱点的方法,但大部分时间,你是不确定的,而且束手无策。这很折磨人。只要你写作,痛苦就会伴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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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外人净看风光了。跟同行聊过这话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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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以前聊的时候会说,比如川端康成、海明威,都是攀到过文学顶峰的人,最后会用那么自我否定的方式:吞煤气管,还有一支猎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动作本身就有极大的象征意义:极端的自我否定就是剥夺自己的生命。从这里你就可以看出,他写作品的时候自我否定到了什么程度。不满意、没灵感的时候,那真是,谴责自己、毁灭自己的心情都会有。我相信川端康成、海明威、三岛由纪夫,都是长期受折磨,长期心理积累,最后走到悬崖边上,那就只能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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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这个职业,无论你取得多大成功,都会给自己提出新的要求,作家的心理类型就是这一种。所以有时候一想,就中庸吧,不要再难为自己了。可这样就没了压力,反弹的可能性就没有了,皮球不拍,就滚到角落里去了。很多作家写着写着就放弃了,再写下去他心理承受不了啊。现在选择多了,可以陶渊明了,可以采菊东篱下了,可以淡泊淡定,给自己找很多台阶,比方说:它(写作)没那么大价值,生活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实际上是告别折磨,退出竞争。写作最难的恐怕是这一点。80年代成名的一大批作家现在都看不到了,这可能也是客观上的、心理学意义上的淘汰机制,它考验一个人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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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所以最后胜出的是马拉松型选手,比如王安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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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我倒觉得她是天才型的作家。她对事物非常敏锐,超越常人。有人说她的作品是工笔画,我觉得还不是很准确。敏感,而且细腻,驾驭文字的能力非常强,这是天才的标志。她还有一个奇异点,她的理性分析也非常厉害,对文学作品的分析,观点非常独到,包括对社会生活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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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也有人尝试借力超越这痛苦,比如用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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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我非常能体会那种痛苦。这也说明那人是个好作家,他对写作非常珍惜,希望出好东西啊。他太享受、太迷恋灵感喷涌的感觉了,等于是通过伤害自己来达到作品的升华。但这个太危险了,等于是物理和化学作用,化学作用跟精神活动应该是有抵触的地方。希望将来有科学家能发明致幻药物,对身体没有损害,又能让幻觉完整,助需要的人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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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江郎才尽是必然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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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文学创作好像有这么回事儿。随着年龄的增大,你能感觉到身心都在走下坡路,创造力越来越低,写作能力越来越低。我觉得我就处在这么个槛上。快60了,身体上都有感觉,就是体力不济,不能长时间熬,至少晚上不能熬了,灵感不如青壮年时期那么充沛,注意力也老不能集中,可还有满腔壮志,心里还藏着许多较劲的东西要去实现,怎么办。当然也可以安慰自己:你已经取得一定的成绩了,也有了一点实际的利益。但就这么划句号,是绝对不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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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目标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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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跟一个完美的雕塑一样,摆在那里,会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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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们现在羡慕莫言的高密,您待过的门头沟和北京南城,觉得那才是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相比之下,都市生活太单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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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其实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也简单,也同质化,都是一样的啊:门头沟一个生产队跟上海郊区、跟广西某个生产队,组织结构基本相似。现在,都按揭买房,压力都很大,都上网,看一样的网站,看电视看一样的节目;在单位,组织机构都一样,想当官了该怎么走,走的是相似的路,职称在那儿争来争去,几乎所有单位都一样。要弄(嫩音)出不一样来,各显其能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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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是怎么让作品中的人物开口说话的,您怎么会用他的语言?比方《狗日的粮食》里杨天宽和他的女人“瘿袋”、贫嘴张大民,还有《窝头会馆》里的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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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这跟作者的听觉记忆有关,有许多作家就是还原不了口语。电视剧要求还原口语的能力特别强,有的人就是没这个能力,写出来特别死板或者书面;有的人能力就特别强,这个人说了什么,下句该怎么接……这确实是一个单独的能力。但是,门头沟的语言,北京南城的语言,写进小说,搬上舞台表面上很随意,实际上它是有逻辑的,生活中不是这样的,谁说话按着逻辑走,大多数是跟着感觉走。所以,这还原里头还得有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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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怎么看网络写作和它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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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民间的口语是丰富极了,现在网络上密密麻麻都是。现在是信息泛滥,随意写作。一个人可能写作能力不强,但写出一个段子精彩极了。如果要以生动作为衡量标准,那网络的生动无穷无尽,但时间长了,人会麻木,口味会重。在信息海洋里,夸张是引人注目的方式,甚至是唯一的方式,至于你所传达信息的真实性和价值,都在其次。像鲁迅的杂文,现在读起来冲击力也没有那么强了。网络上天天在发表杂文,杂文家很多,辛辣的观点和语言层出不穷。我想鲁迅要生活在今天,他的杂文会被淹没掉,不会被当成金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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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是被科技支持的民主化表达,只要有表达的欲望,都能参与到这一轮写作中。写作的门槛很低,但能留下来的东西也很少。表达的折旧率很高,一天就死掉了,好像某种昆虫,寿命非常短。这里头的精英分子,如何表达,如何作战,如何形成比较牢固稳定的价值,是考验才华的。而传统的、经典的表达,就像千年龟一样,可以持久地传递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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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网络上有没有可能产生千年龟式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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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你得多强大的一个表达才能经得住别的信息的覆盖啊。我觉得在网络上没有这种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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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就回到纸本?这回莫言得奖,出版社的印刷机可是通宵达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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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未来也不好讲。但我觉得这次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对纯文学是非常好的事。在自然状态下,一般大众是不会关心纯文学的,有兴趣读的人也很少,通过一个作家的获奖把纯文学领到大家眼前,就像一个大大的广告词,潜在的读者、消费者就一下子被吸引过来了。打个空间的比喻,很多作家隐藏在一个城市的角落里,都在写作,读者想看他们的东西,得知道他住在哪儿。大部分作家住在哪儿大家是不知道的,也不感兴趣,这时候在某个路口突然树起一个路标:莫言住在某巷几号,他那儿有好书。诺奖就是这么一个路标,吸引着喜欢文学的人,或者看热闹的过客,走进去。在时间上也是路标,后代会知道,某个年代,在中国的某个地方有这样一个作家,他的作品非常好,你们都去看看;其余的,不会引起这么强烈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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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牵涉到这个奖巨大的权威性。权威性就是话语权。这十几位、几十位评委说出这个观点之后,你就得接受,历史也要接受。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是莫言的成功,是中国的成功,最主要还是纯文学的成功。在这样一个商业的、急功近利的时代,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小小的评价,会引发这样的效果,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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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莫言的东西一直在那儿,非得这个奖来了,大伙儿一窝蜂扑过去,也挺那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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