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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是怎么让作品中的人物开口说话的,您怎么会用他的语言?比方《狗日的粮食》里杨天宽和他的女人“瘿袋”、贫嘴张大民,还有《窝头会馆》里的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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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这跟作者的听觉记忆有关,有许多作家就是还原不了口语。电视剧要求还原口语的能力特别强,有的人就是没这个能力,写出来特别死板或者书面;有的人能力就特别强,这个人说了什么,下句该怎么接……这确实是一个单独的能力。但是,门头沟的语言,北京南城的语言,写进小说,搬上舞台表面上很随意,实际上它是有逻辑的,生活中不是这样的,谁说话按着逻辑走,大多数是跟着感觉走。所以,这还原里头还得有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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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怎么看网络写作和它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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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民间的口语是丰富极了,现在网络上密密麻麻都是。现在是信息泛滥,随意写作。一个人可能写作能力不强,但写出一个段子精彩极了。如果要以生动作为衡量标准,那网络的生动无穷无尽,但时间长了,人会麻木,口味会重。在信息海洋里,夸张是引人注目的方式,甚至是唯一的方式,至于你所传达信息的真实性和价值,都在其次。像鲁迅的杂文,现在读起来冲击力也没有那么强了。网络上天天在发表杂文,杂文家很多,辛辣的观点和语言层出不穷。我想鲁迅要生活在今天,他的杂文会被淹没掉,不会被当成金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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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是被科技支持的民主化表达,只要有表达的欲望,都能参与到这一轮写作中。写作的门槛很低,但能留下来的东西也很少。表达的折旧率很高,一天就死掉了,好像某种昆虫,寿命非常短。这里头的精英分子,如何表达,如何作战,如何形成比较牢固稳定的价值,是考验才华的。而传统的、经典的表达,就像千年龟一样,可以持久地传递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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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网络上有没有可能产生千年龟式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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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你得多强大的一个表达才能经得住别的信息的覆盖啊。我觉得在网络上没有这种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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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就回到纸本?这回莫言得奖,出版社的印刷机可是通宵达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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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未来也不好讲。但我觉得这次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对纯文学是非常好的事。在自然状态下,一般大众是不会关心纯文学的,有兴趣读的人也很少,通过一个作家的获奖把纯文学领到大家眼前,就像一个大大的广告词,潜在的读者、消费者就一下子被吸引过来了。打个空间的比喻,很多作家隐藏在一个城市的角落里,都在写作,读者想看他们的东西,得知道他住在哪儿。大部分作家住在哪儿大家是不知道的,也不感兴趣,这时候在某个路口突然树起一个路标:莫言住在某巷几号,他那儿有好书。诺奖就是这么一个路标,吸引着喜欢文学的人,或者看热闹的过客,走进去。在时间上也是路标,后代会知道,某个年代,在中国的某个地方有这样一个作家,他的作品非常好,你们都去看看;其余的,不会引起这么强烈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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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牵涉到这个奖巨大的权威性。权威性就是话语权。这十几位、几十位评委说出这个观点之后,你就得接受,历史也要接受。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是莫言的成功,是中国的成功,最主要还是纯文学的成功。在这样一个商业的、急功近利的时代,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小小的评价,会引发这样的效果,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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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莫言的东西一直在那儿,非得这个奖来了,大伙儿一窝蜂扑过去,也挺那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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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在中国,发生在莫言身上是这样,发生在余华、王安忆身上也会是这样。在美国,一个作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跟一个13亿人口、从没得过这奖的东方国家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比方现在一下子冒出许多企业家要给莫言送别墅,在美国,可能会被认为没品味。中国人有偶像崇拜,中国人还认名牌儿。县里的、省里的、国家的、国际的名牌儿,我们中国人是分得很清楚的。当你指着说,这是国际名牌儿,结果可能就是这样,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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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说过,小说是妻,影视创作是妾。知道妻的端庄,但架不住妾的妖娆,也挺较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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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者:傅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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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我和朱苏进转影视转得比较狠。妻与妾,其实就是一个叙述策略的转移:你写的东西是给什么人看的。一个创作者想把作品传播得更广一点,接受的人更多一点,这在心理学角度也是成立的。当然背后也有商业利益,掌握文化资本的人,他要利益最大化,所以一个作品在智力上要接近最广泛的受众。我们总诟病好莱坞电影,因为他要让13岁到81岁之间的人都能掏钱买电影票。那种深刻的、纯粹的,受众面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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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之所以被掌握文化资本的人盯上,就是因为它创造利润的能力非常强。电影刚诞生的时候,这个属性就有了。它只是曾经被欧洲的知识分子利用,来表达一些独特深刻的看法,但是这一支后来基本上就式微了,差不多只剩下娱乐功能,好莱坞统治之后就更明显了。现在的电影院跟从前的大烟馆差不多,里面是一些刺激性的东西,视觉的、声音的。这就是社会的常态。社会需要这个东西,需要有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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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会不会是我们低估了读者和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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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不会,事实上读者是不可高估的。如果说你想表达的主题是青草,观众好比是寻草吃的牛,青草在灌木丛后面,他呢不知道绕过去吃草,你怎么办呢?我觉得好些观众需要一根牵牛鼻子的绳,把他拉到青草跟前:你尝尝,是不是青草?他这才说,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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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现在流行的“江南Style”,流行得莫名其妙,这么多人接受。它整个的音乐、舞步、MV的色彩、自我调侃的态度,把全世界的观众给迷住了。我觉得2012年东亚文化有两个高峰,一个是莫言的得奖,经典文化;一个就是这个江南,流行文化,而且跨语种跨阶层。这说明什么?说明人,不仅肉体基因相似,精神基因也相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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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能不能举个例子,说说读者或观众跟您的貌合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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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窝头会馆》,我觉得想表达的东西传递出去了,但看的人似乎看不到。我在节目单前面还专门说了一段话,想把观众往那儿引,但大量观众根本不过去。当你用隐晦或暗示的方式传递信息的时候,很可能信息就被遮蔽掉了,观众感受不到甚至感受的跟你想传达的相反。会误读到什么程度?有些人觉得我是在说,旧中国都烂掉了,新中国会解决一切问题。我看了之后,很难过。要是这么容易解决,就谈不上“人的困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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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对于认真的写作者,确实够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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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我为什么做电影电视剧也像写小说那样认真呢?还是想把我对世界的看法、我的善恶观融到里边去,打动更多的人,这跟我看好的作品时的那种感动应该是相似的。那年写歌剧,借来许多欧洲的名歌剧,茶花女啊,纳博科夫啊,一看,还真是感动。我希望我表达的时候也能有那种效果。但往往是你希望传达的跟你的设想有很大的距离,你不能设想每个读者跟你一样,你视为珍贵的东西在他那儿可能一钱不值,这可能是创作者最伤感的时候。照顾到最大多数,可能就离精英读者远了,你就得在这之间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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