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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80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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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82 “第一只小板凳”《思虑中国》出版没多久,一位朋友对我说:有没觉得,你书里那些人,假假的?我一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经过媒体仰视和提炼的人物,尤其学术文化大佬,或多或少会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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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84 又一天,一位同行跟我抱怨他那奢侈的东家总是千方百计提供跟访企业家或者明星大腕的机会,他说,被跟的人演得累,跟的人也累,总之,无聊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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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86 如果不能在内心里回答这两个问题,我是没法安心做活的。记者面对一个人,看、听、记、想,再全面丰富终是时空一段,不是全部,无法涵盖主人公的过去现在,做和说,善和恶,表面和内心,故事的阳面阴面以及所有的中间地带。在这个意义上,迄今为止,视线所及,我还没能看到一部“真的”人物报道,包括纪录片,包括那些标榜揭秘、真相的事件陈述。更何况,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变动中。即使在相对静止的一段时间里,要真正把握一个人是多么艰难——想想你跟最亲密的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场域吧。我们只能描述在时间上相继发生的事,并建立逻辑,那是思维作业的痕迹。没费太多时间我就想明白了:这世间没有纯粹的“真”;纯粹,是哲学家们用来说事的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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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88 但不意味着可以无视这两个问题的存在,至少可以从祛魅二字下手。对世间万物,不俯不仰,取平视——小学二年级我在少年宫给穆铁柱系过红领巾,他坐下,我爬上一张特制的椅子,便能平视他的眼睛——那感觉不错。我是多么喜欢庄子“齐物”的“齐”字,拿来给儿子报户口用了。祛魅还包括,对所有的知识、理论、意识形态不轻信,不谵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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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90 有一次看到作家刘恒说:“如果访谈也算文章,理应是最口语化的文章。实际情形却相反,我们读到的这类东西大多数都被过分书面化了。我不知道应该赖谁。以我有限的经验而论,学问不大,可是一谈学问肯定端着,不像谈自己喜欢的吃喝那么随意。有些访问者也端着,发问的时候使劲儿找板眼,落实到纸上劲儿就更大了。”记者笔下的人物看着假,可能也跟“劲儿大”有关。这一两年,我本该琢磨琢磨放松的事,后来跟儿子一起在地上爬爬,多发单音节词语,少啃大部头,自然就松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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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92 我们与之交道的,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历史和命运。然而,再往前走走,回头望,还是看到一个一个的人。我已经习惯于把一个人扔进一个背景里去打量,但这样做是有危险的:平衡得不好,所有的人物最后都会面目模糊、大体相似,成为宏大叙事的一行注脚。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别忘了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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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94 一篇一万字的人物访谈就像一幢房子,房子要稳,地基须比地上部分打得深。它被赋予地上的形式,但地基部分应该受到控制。祛魅用于观察、理解,控制表现在提问和下笔,袪魅也是一种控制。有一阵子,我沉迷于夯地基而忽视了造门窗和涂抹外墙,多半是小时候营养不良落下的病,自然要经历的阶段,我也就随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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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599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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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01 一个半月后,我和摄影记者梁辰被领进龙应台办公室外的一间小会议室里,被准许旁听。第一感觉:她的镜头感,不是一般的强。不免想起多年前朋友讲过一件小事:在上海,龙拜访王元化先生,身后跟着一队摄像。王先生当然不喜欢这种,下了逐客令,场面一时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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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03 我们已经拿到了当周的行程表,申请的跟访一天被延展为一周甚至两周。基于同南方报系多年的交道,龙应台对我们的态度是开放多于戒备,但她仍然吃不准我要表达什么。这些会议、活动、访问以小时为单位排布,凡被允许的,我们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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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05 第二天,我们混进了“立法院”议场,正赶上民进党上演“倒阁”。一般台湾民众,只要用身份证换张旁听证即可入场观看朝野议政,当地媒体也有专席供现场发布。只是我们来自大陆,又是记者,有点麻烦。不麻烦,也没有小小的成就感。终于进场,一抬头,望见孙中山画像,眼眶一热,大概想到海峡两边尚有些符号牵连。人到中年,会因历史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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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07 龙应台有一种控制欲,相当于安德烈当面说母亲的powerful,但她并不霸道,给你自由度。她很有表现欲,是从前的中学班干部那种,有点一本正经,但是正派,还透着清纯之气。几天下来,我在适应并练习如何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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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09 我们天天见面,在圆山饭店,在文创园区,在台北车站,在她的官舍门口……约会时间从早8点到晚10点不等。在此过程中,梁辰付出了比我更多的体力,她需要背着20多斤重的器材从一个点奔向另一个,她的大包里有两个机身、两只镜头,三支灯,还有一台老式胶片机。某个下午,梁辰守在她的办公室门口,每隔大约50分钟被允许进入拍几张,拍到了龙应台跟同仁一起吃便当,拍到她看遗书落泪,拍到她怎样结束一天的工作进了电梯又探身问第二天的行程,拍到她怎样在随护(保镖)和专车的护送下回到住处,消失在那个地处闹市面对工地的大堂里。这些有体温的瞬间,是我们需要的,是版面喜好的,但又似乎太完美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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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11 直到有天清早去拍她步行上班的照片,我才放下这点疑虑。那天,约定的点儿已过一刻钟,龙应台还没有出现。特警出身的随护已经熟悉我们,上楼看了看,回说,部长临时有些事情,马上就下来。又等了十来分钟,身穿桃红色Adidas恤衫、银灰色便裤,脚蹬球鞋,耳朵里塞着Ipod的龙应台一阵风样来了。她抱歉地说:昨晚批公文迟了,错过了闹钟。我一下子在心里笑起来,配角的遮掩、主人公的实诚和眼前欲示人以美的造型都很可爱,包括关照前来接她上班的司机拐到仁爱路某个街角等着,而她背着双肩背英姿飒爽走在街道上的样子。她是文化明星,她是官员,她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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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13 走到某个居民区,她指指说,这里有几条巷子感觉很好的——静,没人,每家门前有个小花坛,有点像上海石库门弄堂的清晨。我想,平日里,她一定是走过的。这是表演吗?是。这是真实吗?也是。这是人物性情的一部分吗?当然。作为记者,你指望真实以什么样的方式向你展开?于是,我很愉快地跟主人公交流起Ipod里的货色,她说,我喜欢有人声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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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15 外围采访总共九位。其中五位是文化圈中人,两位是她的“敌人”,两位是“中研院”学者——赴台采访的另两位对象。高金素梅和李敖,见面时也顺带聊了聊,用在我深感兴趣的那个背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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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17 林青霞是龙应台的闺蜜,二人有约:不介绍记者给对方添麻烦,这样朋友才做得长久。我于是给林的秘书写邮件,约访。几天后的傍晚,手机里响起林青霞成熟又略带娇媚的女音。她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之所以接受访问,是因为写她的那篇大青衣她很喜欢。后来知道,她事先跟龙应台通过气,龙说,这家(媒体),你可以。如她在《窗外》中言,她是资深夜猫子,采访时间约在半夜。我把纸笔备在床头,先打个瞌睡。凌晨1点30,电话铃响,我赶紧抓起来,望一眼已经睡着的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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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19 林青霞与龙应台,是那种无话不谈的女朋友,她讲得那么生动、具体、女人,我的瞌睡醒了。记得她描绘的一幕:在香港,两个女人去“行(háng)山”,带一支红酒,两只酒杯,一些Cheese、Salami和牛肉片。爬到高处,坐下来,喝一点。小孩子和狗过来了,给他们点小食。林青霞说,快乐不需要奢侈,不需要做特别的事。我在脑子里飞快搜索,60岁可与之行山的女友,心里微波荡漾。我觉得林龙交好是因为她们有相通的部分:朴素、清纯,哪怕做了祖母身上还有一种女生气。是夜聊到3点,我抱着枕头记得飞快,梁辰翻了几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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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21 叶博文先生是在龙应台当台北市文化局长时与之交恶的。他在电话里是俱往矣的口吻,因为正要出游,便把当年义愤之作《龙应台·马英九·二二八》快递一册给我,是外围之一罗世宏先生告诉我这本书的存在。我读了,觉得在这个岛上,真是有一些不喜欢她的人,多半是她的性情和文人做派使然。我该怎样表现,表现到什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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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23 段宜康的联络方式是向龙的下属打听来的。当我表示有意采访反对者,这位新闻官说,可以啊。这令我意外。令我意外的还有,龙的那些朋友们并非只说她的好话,有些批评是从朋友那里来的。民主在政客手里是一回事,在民间却表现得令人鼓舞。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大大方方、心平气和讲出自己的想法呢?什么时候,我们也能不靠拉帮结派、顺势站队而得到友谊呢?我相信这些,都是民主成为习惯之后才能结出的好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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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0628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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