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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短命仅一载的弘光朝感到不能放下,盖出于不忍以上况味就这样付诸流水,而想把它重新唤回于人们记忆,于是,钩故索旧、大书特书。《黑洞》把对弘光朝的所感所思,提炼为十个问题。《野哭》则换换方式和角度,借十余位在不同侧面有代表性的人物,来加呈现。我希望,借助于选材,加上我初浅的研究与表现,让这有转折点意义的时刻,得还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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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安排于书中露面的,有朱明王朝确切的末代皇帝朱由崧,有弘光枢臣和关键人物史可法,有称为“明代苏武”的左懋第,有以兵变致南明解体的左良玉,有普遍目为南京祸根的阮大铖,有秦淮河畔苦闷的青春叛逆群体,有时代思想高度的体现者黄宗羲,有以十七龄慷慨赴死的少年天才夏完淳,有传奇说书家柳敬亭,有“遗民现象”的典型徐枋……他们的身份,涉及帝王、武人、士大夫、学生、妓女、艺人、学者、隐士、起义者,还算广泛,覆盖了社会多个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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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方法,也得考虑。过去说“文史不分家”,其实不对。文、史是分家的,或者说应该分家。文学和史学,一为艺术,一为学问;一个是主观、情感的表现,一个是客观、事实的陈述。不分家,既不合道理,还有不少副作用。中国史学某些先天不足,即因“文史不分家”而来。或者以美恶代替事实,或者视史撰如说部,觉得添油加醋、“支离构辞,穿凿会巧”[1],关系不大。所以对本书这一类写作来说,“文”与“史”的确是一对矛盾,处理不善,极易“以文害史”。我给自己立了规矩:文史分家,才学相济。前半句讲要以史学为本,绝不让文学的东西有损史学;后半句讲另一面,即才足以济学,不能只剩下干巴巴的“学”,成了寻章摘句、掉书袋,而触碰不到历史的人性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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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讲,直到现在,关于传记写作还有不少人主张可以虚构,认为写到细节的时候如果史料不足,只好用虚构和想象加以填补。诚然,写作者有他的难处,史料总有所不足、有所不能到,因此,发挥一些想象,加点虚构,好像在所不免。问题是,没有哪位作者高明到能够确保他的想象或虚构可以符合实际。由于自认不能这样高明,我是宁付阙如,绝不虚构。还有人认为,传记写作免不了来点虚构无关史料和事实,而是基于叙事美学的理由;似乎不如此,人物很难鲜活,个性挖掘和表现就不能深入。这只是一个错觉。小说极盛时代以来,作家们普遍习惯于或过分依赖虚构,好像文学性便等于虚构。其实,虚构既非文学性的来源,亦非它最上乘的功夫。离开虚构便有些不知所措,乃是文章活性衰退所致。倘如语言有质感、有温度,非虚构非但不损失文学性,相反本身就带来独特的文章之美和阅读快感。当然,我们也确读到很多乏味的、史学足而文学不足的传记作品,但它们的问题都出在语言上,并非因为不擅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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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用虚构,《野哭》便奉行“有一件材料说一分话”,做到人物言行(哪怕只言片语)、事件始末(哪怕细枝末节)无一字无来历,全都有案可稽。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引文,据自何人何书,从版本到页码,我们都备具其详,以便验核。我没办法保证这些材料的原始真实性,但可以保证自己不曾脱离史料,另外虚构或杜撰过什么。这当中,有时涉及到同一事不同材料间的差异,倘在能力范围内,我也试予考证、辨疏(例如史可法的生年问题),以求去伪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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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做,真正目的是想对历史拿出诚意。我觉得这正是我们一直缺乏的,而且越来越缺乏。虽然对历史的诚意,并不在于形式,但以我们现实来论,即便只是形式,也非常重要。形式至少有助于约束我们,不是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说的每句话、每件事是有出处的,可查可考;这样,如果我们断章取义、夹带私货了,别人可以立予核实、指出或提出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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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需要敬畏。谑弄历史,无利可图。以历史为妾妇,呼来斥去,有时颇为快意,但就如课堂上不好好听讲、调皮捣乱的学生,到头来要懊悔的只有他自己。历史是一位好老师,它嘴里说出的每句话,都是可让人受益解惑的知识,应该注意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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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关,又有四个字:尊重古人。可能是自视高明,当代史学多年来惯于对古人颐指气使。有时横加指责和训斥,有时相反,用当代思想感情拔高古人。对人对事都是如此,屡用今天义理来裁量,或强求、或曲解。姑举一例,比如史可法,有人嫉之如仇,原因居然是他为弘光朝制订政策时置“灭寇”第一而以“御虏”第二。然而,身为明朝大臣,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当时,李自成对明朝有“君父之仇”,满清名义上却替明朝报了这君父之仇(此即为何起初明室以“申包胥哭秦庭”故事视吴三桂借兵)。依礼法来论,“灭寇”第一乃明朝必有之义,不单史可法,孙可法、张可法、胡可法,不拘谁当那个东阁大学士,都得这么制订政策。今人尽可因自己立场而爱戴李自成,但若嗔怪明朝的首相史可法不具同样感情,就不免鸡同鸭讲了。凡此,即因不守“当时事,当时语”的原则,而那不过是史学不失客观性的起码要求。后人或许是比古人高明,但不要以此笑古人,古代的事情有它自身道理和原由,嘲笑和批判之前,至少该向读者讲清楚古人何以作此想、有此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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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还如孙中山称赞洪承畴:“五族争大节,华夏生光辉。生灵不涂炭,功高谁不知。满回中原日,汉戚存多时。文襄韬略策,安裔换清衣。”[2]较之当年,竟是南辕北辙了。关于“生灵不涂炭”,以我们知道的论,洪承畴降清实在不能说起到这种作用。清兵入关后,北方基本未闻屠戮,只因各地望风而降、未加抵抗,后来到了南方,凡不肯降的地方,都发生大屠杀。故而,非得称赞洪承畴“功高”,只能落在“力促中华一统”、“满回中原日”这层意思上。俗白地讲,洪承畴投降,好就好在让中国版图扩大了。这,一是结果论,二是实利论——因有如此的结果和实利,便对事情另抱一种观点。但依同样逻辑,吴三桂的形象是不是也该变一下呢?看不出为何厚此薄彼。莫非因为吴三桂后又反清,洪承畴却只对大清忠心耿耿?古时有古时的语境和是非,因而比较稳妥的办法是,一面可以就古今的不同做出说明,一面对过往历史还是坚持“当时事,当时语”,不妄自改易,否则就会人为造成很多混乱,终至于无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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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事申陈,权为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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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议对第二十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2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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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宏志《洪承畴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第4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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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朱由崧 偶然的谢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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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士英派人在淮安找到他时,他与一个叫花子相差无几,橐囊一空,靠向潞王借贷维生,头上裹着粗布头巾,衣袍是破的,腰间所束不是与身份相称的玉带,而是普通官吏乃至庶民所用的角带,他的一班随从甚至只能穿着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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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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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触一个人,不论在现实中或借助于想象,首先会在意他的模样,即平时所谓“音容笑貌”者。究其原因,尽管我们不是相面家,却对来自相貌的各种信息充满渴望,如不能觅得,就有雾失楼台之感,好像难以真正走近那个人。谈起弘光皇帝朱由崧,我便颇有此感。古代为帝王者,御容都要经宫廷画师描摹成图,虽往往加以美化,或者,因刻意比附隆准大耳一类所谓“帝王之相”而流于雷同,却总各有影绘存世。明代凡在南北紫禁城龙床上坐过之人,太祖朱元璋起,都有写真;惟两位例外,一位是惠文帝朱允炆,一位便是后来庙号安宗的弘光皇帝朱由崧。朱允炆画像原来想必是有的,而被他的叔父朱棣抹得干干净净。至于朱由崧,考虑到满清对崇祯以后史料能毁即毁,也不能断言他的形容根本不曾敷于纸墨,但作为眼前实际,我们确实不曾见到。说到这一点,他还不如自己的好些臣子。后者在刻行于世的文集中,或在族谱宗祠里,还往往留有图形。我又曾指望到文字资料中,找到有关他面貌的描写,结果也无所获。那些记述,只在意他的身份,不关心作为个人他有怎样的形态,纵有稍微具体些的笔触(那是很难一见的),仅及于他衣着上的变化,那也是因为这种变化与他的身份、境遇有关。总之,无论图与文,我们都得不到对于他面貌的认知。一次,从《眉叟年谱》读到对南巡时康熙形象的描绘:“予随众瞻仰,见圣容微黑,大鼻三须,坐船首,一人旁执盖。”[1]虽着笔甚简,视线亦属遥遥一瞥,但还是给出了玄烨具体的形象。我对朱由崧形象所欲得者,仅此亦可,而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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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除了使我有些惊讶,也引起别的思索。他也许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但好歹曾为君上,在世间的痕迹怎会如此之浅?当世之人为何不约而同给他以同样的忽视?那张脸,好像可有可无,不值一提。也许,并不出于忽视,而是来自一种虚离感。他短暂生涯,本有许多断断续续、亦实亦幻、真假难辨之处;而在南京的一年,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萍飘蓬转,即之则杳,有如匆匆过客。从这意义上说,形象的阙如,似乎倒比较真实地反映着他在现实和历史中的处境——一种令人悬疑困惑的幻影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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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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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的存在有真实的一面。这种真实性,直到少年时代还很具体。他生于万历三十五年七月乙巳日,换成公历则是1607年9月5日。父亲是万历皇帝第三子、福王朱常洵,母亲姓姚。他的乳名叫福八,听上去容易误为朱常洵第八子,其实是长子,且别无兄弟。母亲姚氏大概死得早,后来被他从河南迎到南京的母后邹氏,并非本生母。他应该算北京人,不光生在那里,且一直长到七岁才离开。万历四十二年,经过久拖、耗费无数口舌乃至酿成宫廷谜案之后,万历皇帝终于决定福王去洛阳就藩。朱由崧在那里度过平静的二十七年,平静到没有多少消息,我们只知这段时间他先是受封为德昌王,后晋福王世子。对于乃父的生活,《明史》亦仅以“日闭阁饮醇酒,所好惟妇女倡乐”[2]一语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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