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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30 就事情本身而言,朱由崧成为明朝紫禁城末位君主,其实是个意外,有很大偶然性和随机性。假如不是当年朱棣通过“靖难之役”从侄儿朱允炆手里篡夺皇权,又难安于心而迁都北平、同时却不敢废撤南京(因为“祖陵”朱元璋墓在此),这样形成了莫名其妙的两京制,那么,崇祯自尽、北京被李自成攻破之日,明朝便不会再有什么新的皇帝。次而假如能够未雨绸缪,将崇祯诸子早些护送南来——崇祯死前曾议论过此事——则在南京即位的,肯定不是朱由崧。从朱由崧自身情况论,他只身逃出洛阳,苟延残喘,走伏无地,也是万万不会想到居然能位尊九五。一系列偶然都凑齐了,明王朝才有了这样一位末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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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36 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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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38 可我们又得说,偶然之中代表朱家出场对历史谢幕的朱由崧,似乎却是个不二人选,特别恰当,也特别生动。我经常想,倘若明朝以崇祯之死落下大幕,对于我们认识或感受历史,恐怕会有相当的误导。因为崇祯此人虽然毛病很大很多,但相比而言多少有点正面的东西,比如登基后迅速果断摧毁、惩办阉党邪恶集团,又在山穷水尽时能有以身殉国的刚烈之举。所以他的结局,有悲剧意味和向上的格调。假如明朝真以这样的意味和格调画上句号,凡熟悉其历史者,心里都不免怪怪的。前面讲过,一百多年来除了弘治皇帝总体尚可,明朝简直没有第二位形象不算负面的皇帝。就好比一部荒诞派戏剧,眼看要结了,冷不防出现一位不够荒诞的角色,以致整出戏有可能被安上一个正剧风格的结尾——岂不怪哉?难道历史老人大失水准,留下这样的败笔?我们正在满腹狐疑,却见峰回路转,明朝死而复活,朱由崧出场,在南京登了帝位。尤其一年后,乙酉五月,当他“以油扇掩面”[29],由叛将刘良佐押送,擒回南京,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历史老人原来耍了花枪,先前崇祯一幕只是欲扬先抑、故作腾挪;真正落幕,地点将在南京,谢幕人则是朱由崧……言及于此,笔者忍不住再次掊击历来以1644年崇祯缢死煤山为明史终点的权威然而全然不通的界说;这种观点,不光根本不曾搞懂明史,也大大辜负了历史老人生花妙笔的种种隽永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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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40 朱由崧成为皇帝本来只有不大的可能,然而却做了这个皇帝;朱由崧未必爱做皇帝,然而却无奈地做了。这多重意外的后面,却矗立和凸显着某种奇怪的合理性,那就是他作为朱家揖别其统治史的代言人所具有的绝佳形象。这样一个形象,应该是没落、破落乃至窝窝囊囊的,但又不能太坏、坏到仍然恣行其恶的地步,因为它已失去那种能量。应该强烈透出“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气息,但又不能从中传递忧伤、悲凉的情绪,因为正在发生的死亡,本质上是场喜剧,并不沉重,更多地带着谐谑。在这类历史内容面前,朱由崧的杂坐酣饮、倡优俳谐,乃至山颓木坏于前而心如止水、俨然看客,身为阶下之囚却“嘻笑自如”[30]……种种形容,都再合适不过。回味整个朱明统治史,当满是尘土的厚幕吱吱扭扭落下,历史之光穿透如磐的黑暗,罩定一张有着上述表情的面孔,我以为是极为完美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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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46 野哭:弘光列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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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48 我还有一些意犹未尽的话。朱由崧更像一个意念、一个符号。在整个剧情中,他似乎是一种表现主义的存在,而非有血有肉的现实主义人物。提起此人,我总是陷于一种恍惚:一方面,至今无法道出那张脸是方是圆,更遑论上面的眉目五官;另一方面,我眼前又确确实实晃动着属于他的非常鲜明的表情——无所谓、爱谁谁、酒足饭饱、睡眼惺忪、嬉笑自若、轻松乃至轻佻……它们呼之欲出,触手可及。我非常奇怪,为什么对一个人的面目毫无概念,同时却能清晰看见他的表情?而一再回味敛思,才终于意识到,我所见并非朱由崧本人的脸,我看见的是飘浮在空中的一副副面具,它们由朱明王朝某些魂魄凝聚积淀而成,环绕着朱由崧,在他脸上交替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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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53 《世祖章皇帝实录》卷二六:朱由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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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55 满清将朱由崧逮至北京,翌年,以栽赃手法声称搜得“私匿印信”, 以“ 将谋不轨” 罪名,将在押的前明宗室十一人一并处死。记述中避提朱由崧,把他隐在“鲁王等”字样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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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60 王黑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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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62 明末建筑遗存,位于洛阳新安县仓头镇孙都村。王黑子本名王应成,万历十三年生。2011 年9 月9 日《洛阳日报》报道:“相传,王黑子与福王朱常洵是金兰之交,黑子楼即因王黑子思念福王而建。”“有关专家考证楼顶遗迹及残留楼基后称,王黑子楼应是一座为防盗匪、战乱而建的碉堡式建筑,防御对象主要是闯王李自成的起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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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64 以“无脸”或面具方式演完谢幕人角色的朱由崧,其最后消失只留下一个背影——他被清军押往北京,回到明朝这座已沦丧多日的第一首都以及他本人的出生地。这远去的背影,就是他最后形象。从安徽被擒回南京时,人们尚能从别的角度观察他:“弘光以无幔小轿入城,首蒙包头,身衣蓝布衣,以油扇掩面……夹路百姓唾骂,有投瓦砾者。”[31]而离开南京以后,他永恒地保持着背影状态,虽然此后他存活达一年以上,但从历史叙述的文字层面,再也没有转过身来。谁都没有描述过背影之后的形象,他应是在绝密的情形中,入了北京,随后消失在高墙之后。其最后结局,钱海岳《南明史》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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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66 二年五月甲子,清以弓弦勒令自尽,崩年四十。是日大风,凶问至南京,父老皆为流涕。后合葬河南孝哲皇后陵。鲁王监国,上谥曰赧皇帝;及幸舟山,上庙谥曰质宗安皇帝。永历十一年四月,改上今谥曰简皇帝,庙号安宗。[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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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68 此处的“二年”,为弘光二年(1646),非顺治二年(1645),因为钱氏《南明史》坚持奉明朝正朔。二年五月甲子,换为公历便是1646年7月1日。钱氏所述时间及情节,出处不明。我想,他必有所据,只是我在自己所阅中还没见到。我知道的结局,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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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70 壬戌,京师纷传故明诸王私匿印信,谋为不轨,及行查,果获鲁王、荆王、衡王世子金玉银印。鲁王等十一人伏诛。因集九卿科道大小各官传谕曰:“本朝举兵征伐,原非无故,因万历年间数窘辱我国,以致愤兴师旅。今荷天庥得膺大宝,不修旧怨,礼葬崇祯,追加谥号,其阵获诸王尽加收养,乃不知感恩图报,反妄有推立鲁王等私匿印信,将谋不轨。朕不得已,付之于法。其未与谋者,仍与恩养。因谕尔等知之。”[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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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72 这是《清世祖实录》的记载,王先谦《东华录》有一模一样的文字。它们所述受害时间略早,为五月壬戌(十七日,公历6月29日)。也可能壬戌日被抓,而甲子日(五月十九日)被杀,中间隔了两天。清官方记载回避了处死方式(用弓弦勒死),也没有提及“福王”字样,而以“鲁王等十一人”笼统称之。显然,满清虽从未承认朱由崧为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实际仍忌之甚深,以致相当鄙诈地隐去他名字,藏于“等十一人”。顺治三年五月的行动,既是对前明诸王的公然的一揽子屠杀——“私匿印信”、“谋反”等,不必说都是拙劣的故事——同时又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方案。遍查清朝官史,没有朱由崧何年何月死于何处的半点记载,秘密都在“等十一人”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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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74 [1] 许洽《眉叟年谱》,《丹午笔记•吴城日记•五石脂》,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第2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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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76 [2] 张廷玉等《明史》卷一百二十,中华书局,1974,第36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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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278 [3] 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明遗民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第3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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