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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沧州之南”现场。左懋第继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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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霸)随至镇臣洪范寓催行,臣等复至。镇臣已装载倚马将行矣……但有数十□丁促镇臣行,而镇臣遂挥泪别臣懋第。臣语之曰:“我辈不必哭。一哭则□笑我怯。我此身已许国,惟有一死断(以下以墨围遮去二十九字)……”[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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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令人作呕的一幕。陈洪范的哭,远比作假恶劣,何谓“猫哭耗子”,看看他就知道了。前面清廷记录甚明,沧州之变所有细节,都出自陈洪范“密启”的设计。从现场情形看,左懋第显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虽然工作中他与陈洪范有过分歧和争论,但这位志诚君子,没有妄自猜忌同僚的习惯与心机,他反而安慰陈洪范“不必哭”,以免被敌人小看,并平静说出心中盘旋已久的打算。然而我们从旁观者角度,面对由陈洪范“猫哭耗子”和左懋第“惟有一死”之语构成的分别场面,实不能不感到世事之丑触目惊心。顺便交待一下,陈洪范回到南京后继续伪装,还写了《北使纪略》来掩饰;此书之作,虽出于“潜伏”需要,但经与左懋第叙述相对照,基本情节仍然可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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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范叛变与出卖,是整个使北故事的一大转折。某种意义上,是陈洪范成全了左懋第。在这以前,左懋第可圈可点,却尚不足以称为超众拔俗、世人仰慕的英雄。故事几乎就要平淡收场了,沧州之变,突然让一切峰回路转。从这儿,左懋第终于开始去完成他“当世苏武”的个人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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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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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迅速地从一次外交经历朝着英雄传说的方向转换。此前,我们很少渲染左懋第的个人魅力,并非有意回避,而是当时故事重心不在那儿。动笔前,我花了一些时间来回味材料,发现以沧州之变为界限,左懋第判若两人。之前,他的表现相当职业,忠于使命,一丝不苟,所言所行都以服从工作为要,强硬不是激于意气,是为国家利益抗争所需,和缓也不是出于自己喜欢,而是顾全大局、理智隐忍。然而,从沧州回到北京,先前一直克制、藏抑的内心和自我,却如岩浆,淋漓尽致地喷涌了。我一度困惑,不知他截然不同的表现,道理何在。后来明白,原先,他身负议和使命,举手投足都要自觉受此身份的约束,而今满清悍然将来使扣下,使命已告终结,这意外地把他从约束中解放出来。不再需要周旋、拿捏,他回归自己,回到了本真的情感世界,可以无所遮拦地去暴露心中的所仇所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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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从如下细节体会他的内心。沧州闻变,左懋第马上做了一个决定:“随行将士钱粮告匮,多令归去乃可支持。于是咸令随镇臣归。”[78]我觉得,其中有许多含义。这实质上就是解散使团。满清的行径,意味着此后重返北京的不复是大明使团,而是被俘的囚犯。既然如此,数百随行将士已无必要继续留在身边,作为使团领导者,他感到有责任做出这样的临时决定,让大家免于灾厄。同时,这又是一种决心,亦即,他想要孤身前往北京,独自面对危险直至死亡,他将此视为个人的挑战与证明。总之,这貌似简单的决定,包含丰富的内心话语,有仁有义,有智有勇。也正因如此,他一旦将其宣布,随行将士“忠义所激,皆洒泣不肯去”,左懋第一再做工作,只能“勉强遣其三分之一”[79],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满清加以限制,有些随左懋第到北京,还有一部分坚持在沧州就地等候,希望有朝一日与主帅共同还朝。这些我们已无从知其名姓的明朝将士,明明可以离开,却为一种人格所感召,选择了坚持、囚禁甚至可能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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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往北京的时刻到了,满清高度戒备:“□官皆列马路间,严兵以俟。”满清已将随行将士全部缴械。行前,左懋第郑重发表对满清的谴责,“立舆路上,责其非礼”,然后从容登程。[80]十一月十一日,左懋第一行第二次进入北京。最初仍居鸿胪寺,几天后迁太医院——清廷礼部诡称,鸿胪寺要供百官习礼之用。这次,左懋第未与之争论。此刻,他不再是国使,是阶下囚。从个人角度,他不拒绝或不惧怕满清的任何挑衅,能够安然处之。迁太医院后,情形彻底成为拘禁,清廷取消了一切礼遇,除了看守,“无一人来”。[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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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使不屈疏》所报告的情形,到此为止。后面经过,我们已没有左懋第的亲述。据《甲申朝事小纪》“左萝石纪”,其间,颇有一些“故交”想见,全被骂回。如现任清朝内院大学士、曾于出征时受崇祯皇帝“推毂”礼遇的李建泰,来太医院探望左懋第。看守刚报上姓名,左懋第就奇怪地说:这个人,怎还有脸见人呢?“李闻之,遂不见而去。”“嗣后朝臣汉士往往欲见之者,唾骂拒绝,或不得已一投刺,以示不绝也。”[82]遭到拒绝的,还有左懋泰:“其从弟懋泰先为吏部员外郎,降贼,后归本朝授官矣,来谒懋第。懋第曰:‘此非吾弟也。’叱出之。”[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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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曾致函多尔衮,抗议、抨击,指其“上干天和,下戕民命”。多尔衮很生气,令内院警告“懋第静听之,勿有违越”。这封信,曾给一位参谋看过。参谋看了很替他担心,劝他:“今日之事,有可否无成败。”意思是,使命已经结束,如今一切事都与成败无关了,而应考虑值得不值得。左懋第说:“我心如铁石,亦听之而已。”吾志已决,想怎么待我,请便!翌年五月,南京失守消息传到北京,有部下因而试探他是否有新的打算,他再次说:“我志已决,毋烦言!”[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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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忠贞公剩稿》卷四,难得地保存着几篇羁拘期间写的诗文,可能是我们探问他此时内心所仅有的第一手资料。如《古剌水诗》,诗前短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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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年五月客燕之太医院。从人有从市中买得古剌水者,上镌“永乐十八年熬造古剌水一罐”,净重八两,罐重三斤,内府物也。挥泪赋此。[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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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五月,恰好是南京崩溃的月份。左懋第以一件永乐旧物为题,借抒思国之情。这“古剌水”,为古时极名贵的酒,今已失传。古剌,实际是一种香料,可制酒亦可作薰衣之用,因产自古剌国得名,其国究竟与今天何地对应,似不可考。《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今禁中诸香,极重古喇水,为真龙涎之亚,其价超苏合油、蔷薇露加倍。”[86]清初诗人袁枚也藏有一罐古剌水,《随园诗话》:“余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镌:‘永乐六年,古剌国熬造,重一斤十三两。’五十年来,分量如故。钻开试水,其臭(嗅)香、色黄而浓……”[87]看来,鼎革之际,这些宫中秘藏因乱流散于外。左懋第睹此物,兴废感慨油然而生:“再拜尝兹水,含之不忍咽。心如南生柏,泪似东流川。”“南生柏”下,有他的自注:“子卿墓柏大小数百株,枝皆南向,在韩城余曾为文记之。”品古剌水、心怀故国,左懋第思绪又回到韩城,回到苏武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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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言诗《客燕》,有数字题解:“得归字,时奉命北使”,意即,诗是围绕“归”字来写的。末句:“人间忠孝事,意与鹤同归。”[88]认为,人以其一生忠于国家、孝敬双亲,就能达到鹤的境界。古人相信鹤有仙性,清越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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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珍贵的《绝命诗》,那应该是遇害前留下的最后心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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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坼巢封归路迥,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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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的身体是无法还朝了,然而,将化为一片自在的白云,飘向南方;使一个人肉体毁灭并不难,但精神这东西谁能磨灭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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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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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甲申年十一月至乙酉年六月,左懋第等在押凡七月。江南既下,清廷撕掉伪装,强推薙发令,北京太医院中的原明朝使团也不例外。至此,副使马绍愉终于投降清朝,率领他的部下接受薙发令。而左懋第及所部誓不从,其中有个副将艾大选“首髡如诏”,还跑来劝左懋第。“懋第大怒,麾从官立杖毙之。”事发,清廷于六月十九日以擅杀罪将左懋第逮捕,左懋第昂然道:“艾大选剃头倡叛,恨不以军法枭示通衢。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汝何与?可速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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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对左懋第,暗怀敬重。他希望谨慎处理此事,决定亲见左懋第,大聚朝臣,展开劝降。而在左懋第,竟是迎来最壮美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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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加铁锁,命入内朝。懋第丧冠白服,不北面,南坐于廷下。[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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