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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四镇之设,无论从思路到现实支撑,并不能以向壁虚构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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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以刘泽清为四镇之一,是明显的败笔。他这环节,四镇工程确实出现一个“豆腐渣”段落。此人极擅向上爬,崇祯六年迁总兵,九年“加左都督、太子太师”[24],几乎爬到武职最高端。明设五军都督府,“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都督府,每府左、右都督”[25],五军都督府相当于五总部,左都督(正一品)相当于全军五大总长之一。然而查一下经历,刘泽清从来没有确切的战功,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官至“左都督”。然而我们不能明白之处,可能就是他的所长。《甲申朝事小纪》有“刘泽清佚事”,说他出身微贱,原是天启时户部尚书郭允厚的家奴,“少无赖,为乡里所恶”,后在本州当了一名刑警(捕盗弓手),“遭乱离从军”,战乱发生后参了军——此说真假,盖不可考。[26]同书又有“四镇纪”,写到他有句评语:“将略本无所长。”[27]这倒是被事实一再证明的。《明史》本传云:“泽清为人性恇怯,怀私观望,尝妄报大捷邀赏赐,又诡称堕马被伤。”[28]他与其他三镇最大不同,在于不论别人各有如何重大乃至致命的缺点,禀性皆属武夫,既以征伐陷阵为乐,亦赖此立足。这在刘泽清身上却没有一丁点影子,他的品类,借现在流行语似乎更像一位“文艺青年”。《明史》本传特意写道:“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29]武将而好吟咏,要么超越了一般武将的层次,要么相反,只是冒牌的武夫。刘泽清应系后者。他虽然地道的行伍出身,不像袁崇焕、卢象升那样由文转武,却从来不喜欢打仗。斩关夺隘、攻城拔寨这些为军人们普遍渴念的功业,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从一开始,军队在他眼中就与军事无关,而完全是政治的工具。我们可以给他如下的定位:他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典型的披着军人外衣的政客。他在政治抑或搞阴谋诡计、害人使坏方面的天赋,远远超过兵马之事。对刘泽清,我每每想起他的一位山东老乡康生。这两人虽然相隔三百年,但性情、风格及才具均如一奶同胞。在刘泽清,阴谋家的本性深入骨髓,他不光在明朝以政客方式操弄军权,降清后仍出一辙而终死于斯:“大清恶其反复,磔诛之。”[30]他曾坦率地讲过一句话:“吾拥立福王而来,以此供我休息,万一有事,吾自择江南一郡去耳。”[31]清兵南下之际,他确实照此而行,只不过被马士英下令用炮隔江打回,不能如愿。言至此,看看四镇各自结局是很有意思的:高杰慨然北进途中,因骄傲、疏放命丧叛将之手;黄得功护驾无望,于四面楚歌、山穷水尽中自裁。这两人的结局,很符合他们的“大将风范”。刘良佐无此格调和规格,但他的投降,一是在扬州告破、大势已去的情势下,二是既降无诈,不反复、不捣鬼,起码不失职业武人的精神。唯独刘泽清,根本不曾与敌打其照面,闻风弃地,拔腿而逃,蓬转萍飘,东突西奔;逃之无门则降,降而又伪,伺机再叛,一切尽出机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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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说,他便是拥兵自用、除个人利益一概不知的标准军阀。既然如此,对这样的人为何还寄以重任、倚为干城?我归纳了三个原因:一、他手握重兵,应有所用,不用等于资源浪费;二、“定策”中有功,就藩封伯是对他的回报;三、不但自身是山东人,还长期任山东总兵。末一点或尤重要,从四藩计划“以刘泽清辖淮海,驻淮安,海、邳、沛、赣十一州县隶之,恢复山东一路”[32],看出有关他的任命,山东背景是一大因素,希望将来他领着山东子弟兵在恢复山东时一马当先。这期待本在情理之中,只是对象错误,刘泽清自己对它不值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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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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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有关四镇之设我们从各方面,兼顾优缺点,客观地摆了一遍。印象上,应该不是纸糊的灯笼。以人选论,四人有三位算是颇堪大任或尚堪一用,以我们历来喜欢讲的“三七开”,有七成左右把握,事情即属可观。可是,不管以上论证如何头头是道,自结果言,四镇之设确确实实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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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来到这个层面,才渐至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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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读史还是在现实中,我们一再遇见开端挺好的事,结果一出来,却面目全非。《诗经》“大雅”有一首《荡》,据说是召穆公因为“伤周室大坏”、“厉王无道”而写,末句很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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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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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当相信和真实讲。诗句大意是:都道百姓是上天的爱子,到头来命运从不这样;什么事情刚开始看着都不错,可是善始善终怎么那么难!说来也怪,三千年前中国就苦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至今仍出不了这怪圈。孔子曾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34]看来,他也吃过这样的苦头。其实,这个怪圈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一是消极因素太多,二是不肯真正为克服消极因素找办法。消极因素万世皆有,“消灭”云云,不过是乌托邦。对消极因素,管用的办法不是消灭,而是用好而细的制度设计去防范和抑制。但我们(或我们文化)的性格比较空想,比较志大才疏,不爱脚踏实地计划行事,喜欢“爆竹声中一岁除”,喜欢一夜之间改朝换代、迎刃而解。于是我们历史就以一种周期性变更的方式,在不断苦尽甘来和“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35]的想象与翘盼中轮回,表面上总在经历结束与开始,其实呢,因为什么都没做,所谓历史向前大致不过是循环往复而已。就像召穆公对周厉王所问“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中国历史一定程度上无非是在对一个厉王表示这疑问之中,期待着下一个厉王出现,然后再对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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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说得不免远遥,还是回头谈四镇之设为何也落入“鲜克有终”的窠臼。通盘想了一下,得到八个字:既无组织,又无理想。里头有两个问题,我们分别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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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无组织”,是指朝廷的中枢彻底烂掉了。就好比一个人,大脑休克或索性已处在脑死亡状态。这时候,他虽有一躯四肢,却实在仅为摆设。别人来取他性命,他是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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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镇方案制订时,史可法还是内阁首辅。等皇帝将它批准,短短十天左右,南京政治核心已遭颠覆——马士英以近乎逼宫的激烈方式,率兵“入卫”,以武力相威胁,来夺史可法的权柄,索要他认为自己作为“定策”首功所应得的利益。不过,马士英来势虽凶,真实事态却并没有那么夸张,并不至于史可法如不相让,马士英当真就敢造反、攻打南京。真实情况是,史可法二话没说交了权,几乎是欣然地离开南京、过江督师。史可法这样做,有他的道理。一是,不回避在“定策”问题上自己有失误而马士英有功,基于此,虽然马士英伸手夺权脸皮奇厚,但从自己角度言,不肯让位也问心不安;二是,正人君子爱惜羽毛,既然受到指责,是诬是实都要暂置不论,而首先虚怀受之、退避三舍,没有相争的道理;三是,过江督师对他倒有些正中下怀,可以明其“躹躬尽瘁”、无意贪恋权位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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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史可法的这点道理,与国家利益反而是矛盾的。此时此地他非但不宜寻求内心平衡,相反就该挺身相争,拒不让出首辅权位。政治的疑难就在这里。人们都期望正派清明的政治,但实际上在政治面前不能一味正直,或者说,过于正直的人对政治的正派清明反而不利。因为正邪之间,彼此不进则退,正派一方道德上苛己过严,其实是给邪派腾让空间。很多人认为,弘光朝的事不可为,从史可法慨然应允去扬州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当时,诸生卢渭领衔,串联一百多名知识分子,共同签名和递交请愿书,要求收回派史可法江北督师的成命,内中,“秦桧在内,李纲在外,宋室终北辕”[36]一时成为名言,播于众口。《史忠正公集》“附录”,收有这篇《公恳留在朝疏》。在表达了对最初授史可法“东阁大学士,仍管部务”,“群心踊跃、万姓欢呼,咸颂陛下知人善任”的鼓舞后,它这样谈论对最新事态的极度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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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闻出代督师之命,众心惶惑,未识所措。虽淮扬系南都门户,毕竟朝廷是天下根本,若可法在朝,则出师命将、真可取燕云而复帝都,固本安民,奚但保江淮而全半壁。淮扬虽急,宜别命一督臣,使可法从中调度,则兵粮有着着应手之模;万一可法自行(离中枢而亲赴前线),则虽身任督师,而中枢已更成局,实战守有事事纷扰之渐。即后起必有善图,而前功不无变废。机会一失,局面尽移。此江南士民所以奔走号呼,不能不伏阙哀吁者也。[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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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弊患,讲得很清楚,后来事情症结也都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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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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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人亡政息”一语,表示政治与个人之间存在直接而密切的联系。这种认识,到了现代法制民主政体下,一般意义不大,甚而视为“人治”格局的表征。其实并不尽然。现代法制民主政体较人治体制,其于政治错误的防范能力后者无从仰望,这固然不错,但任何体制究竟不是美军无人机,只要输入程序即可自我操控,不管什么体制底下,政治实践最终还是落实于人。以自由选举制来论,最终也以选出某人为结果,而选举并不能解决此人愚贤问题,可能选出贤者,可能选出愚者,概率各占一半。自由选举的真正好处,不是确保胜选的必为贤者,而是确保经过一定实践检验,若为愚者,人民可将其抛弃,这是它真正的功德(至今中国仍有人以未必选出贤者嘲笑自由选举,真是愚不可及)。而古代在没有这种制度的情形下,政治清浊对个人的依赖,几乎是决定性的。同样一件事,同样一个位子,由怎样的人做与坐,结果可至南其辕而北其辙。南京士民请愿书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认识,我们不必挑剔他们如此依赖“清官”和“好人”,在当时,对正派政治家个人品质的依赖,这种诉求不单是无可奈何,重要的在于非常实际、完全管用。所以,“秦桧在内,李纲在外”的变化,对整个弘光朝是有决定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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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对善、恶两种政治力量,一般以“君子”“小人”相称。我们尊重当时语境,继续使用这种字眼。不过对于其间的道德意味,却认为应加剔除。古人鄙薄“小人政治”,往往与主张和向往“君子”情怀、人格有关,这些内容在今天已失去意义。我们延承或者认同对“小人政治”的摈弃,主要因为这种政治总是产生无穷无尽的内耗和自耗,从而伤害到历史。换言之,我们是站在历史的角度,而非道德的角度。有关这一点,我想谈谈与古人不同的看法。我认为,历史向政治索要的,并不是道德楷模。如果道德上崇高俊美,国家却治理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政治家绝不值得称美。反之,道德并不比人高出一头,哪怕还有所不及,但所施之政却确切地利国惠民,作为政治家我认他好于前者。中国在这方面走过不少弯路,以致出过很多伪君子,满口高尚义理,实际施政却祸国殃民,教训极其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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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下面抨击“小人政治”,不是在旧有的忠奸意义上,而是基于历史应当更具效率的价值观。我们认为,从时间到物力,历史都是有限的资源。对历史正确与谬误的判断,应看历史的效率是高还是低。高效的历史,浪费最少、损耗最低;低效的历史,则必定伴随大量无谓的浪费与损耗。这跟我们今天追求的环保,是同一个道理。好的、理性的历史,必是环保的历史;而劣质的历史,必是高耗的历史——这种高耗说明,它不断地做着无用功。而在历史上,“小人政治”专做这个损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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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被什么所驱动,而拼命做这种事?说来也简单,就是四个字:极度自私。我们说的是“极度自私”。单讲自私二字,没什么不好,它实际上是推动历史向前的积极因素,资本主义兴起时就曾将自私作为社会动力加以弘扬。反之,倒是大公无私之类的高论有时可能别有用心,黄宗羲即曾将君权的丑恶本质揭露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38]人类经验教训表明,需要警觉的不是人的自私本性,而是这种“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的情形。适当自私,有益无害。仅有一种情况,自私才真正变得有害,那就是当自私与权力相捆绑的时候。插上权力翅膀的自私,将打响一场贪婪、攫取的超限战。在权力的保驾与襄助下,自私不仅成为少数人的特权、专利——就像民谚所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且无所不用其极,而又无往不胜,从而恶性膨胀为“极度自私”。如果检讨一下人类文明史,会发现它从不是通过消灭自私取得进步的历史,而是一部与“极度自私”做不懈斗争,并为每个人争取合理自私的权利,从而不断进步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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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极度自私”在弘光朝就正向恶性膨胀的高度挺进。史可法去位,不是个别职位的变动,而带来了整整一个小人系统的启动。它包括大学士马士英、王铎,兵部尚书阮大铖,吏部尚书张捷,左都御史李沾,东平伯刘泽清,诚意伯、提督操江刘孔昭……一定程度上,也包括皇帝朱由崧和当时的钱谦益(礼部尚书)。因为信奉“极度自私”,这个系统一旦运转,必产生强烈排异性,所有于它不利的人都会被一一挤走、清洗,这样它才使自己达到最高效率。所以继史可法后,吕大器、姜曰广、刘宗周、高弘图、徐石麒,也渐次消失在南京中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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