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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寥然几个字,人物跃然纸上,有声有色,意态毕呈。从“不甚酬对”,瞬间变而火辣直率。“欲以身许”之意,非愿荐枕席那样简单,而是愿结同心。也不知当时被吓住了,还是其他原因,吴梅村竟不敢接话,“长叹凝睇”,卞玉京则只此一言,不复启齿。五六年后,丧乱之余,卞、吴有过重逢。那是钱谦益因吴梅村久不能忘怀于卞,出面撮合。又是一段有声有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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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某公者,张具请为生必致之,众客皆停杯不御,已报“至矣”,有顷,回车入内宅,屡呼之终不肯出。生抑怏自失,殆不能为情,归赋四诗以告绝,已而叹曰:“吾自负之,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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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知当初“亦有意乎”出言之慎重和郑重,亦知吴梅村嗫嗫嚅嚅伤之何深,更知她敢爱敢恨、孤洁自傲的个性。然而,至此其实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深情。在拒不相见之后数月,卞玉京终于见了吴梅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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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数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尝着黄衣作道人装,呼柔柔取所携琴来,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中山王徐达)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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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在卞氏而言,“亦有意乎”的主动,实出于未以妓视己,同时以为吴梅村是不计物议的脱俗之士,不料,却错看或高看了他。吴“长叹凝睇”,刹那间提醒了卞玉京,“吾侪沦落,分也”。这样一个从不轻许、“严净无纤尘”的女子,终于觉得遇上心仪可托之人,而吐露心曲,却遭当头一棒,实在是锥心之痛。此后,卞玉京“持课诵戒律甚严”,“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郑保御是一位年七十余的浙江老翁,他收留了卞玉京,照顾她的生活。“又十年而卒,葬于惠山”[53],从十八岁与吴梅村相遇算来,一生应不到四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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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刺舌血写经的举止,有无尽的意味。卞吴故事的阴差阳错、失诸交臂、悲凉惨淡,以及人性、心理的细微与复杂,真是让人愁肠百结。到了现代,忽然生出吴梅村是《红楼梦》作者之说。所以有此凿附,恐怕也只因为卞吴情史过于凄离,以为非有此经历不足以去写《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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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卞玉京的凄离不同,顾媚故事完全是另一种风格。顾媚嫁龚鼎孳被捧为至宝,后来甲申之变竟引出龚鼎孳“降贼之后,每见人则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的奇闻(小妾,即顾媚),以及入清后顾媚在京施手庇护义士遗民阎尔梅(“阎古古被难,夫人匿之侧室中,卒以脱祸。”[54])等,人或知之。我们这里且讲点她不太出名之前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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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龚鼎孳现身前,顾媚就与一班复社文人打得火热,尤与冒辟疆结义五兄弟最密切。这五人是冒辟疆、陈梁、张公亮、刘渔仲、吕霖生,结盟地点,正是顾媚所居眉楼:“岁丙子(1636),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如皋冒辟疆盟于眉楼。”[55]《同人集》所存陈梁数十通书信便笺中,涉及顾媚甚多,称谓既密且奇:媚兄(或眉兄)。而观其口吻,介乎爱敬、怜护之间,中有一信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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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兄今日画扇有一字,我力劝彼出风尘,寻道伴,为结果计。辟疆相见亦以此语劝之。邀眉可解彼怒,当面禁其,此后弗出以消彼招致之心,何如?[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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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之所指,盖即《板桥杂记》说到的“浙东一伧父”(伧父,鄙称,意略近今“老土”、“土老帽”),那是顾媚当时的一件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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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适浙东一伧父,与一词客争宠,合江右某孝廉互谋,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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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沸沸扬扬,而那个帮凶“江右某孝廉”是谁,诸记皆未明指,连孟森考据甚细的《横波夫人考》,也没有点出其人。我读黄宗羲《思旧录》时,意外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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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出一纸,欲拘顾媚,余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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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尾,是吴应箕的表字。过去关于他,我听到的都是好名声,不料在这件事中扮演了恶人的角色。“欲拘”,与“意在逮辱眉娘”互见,但余怀“讼之仪司”之述易使人以为已惊动官府,实际还没有——吴应箕写的那纸状子,被黄宗羲当场亲手烧掉了。事情可能是争风吃醋,也可能是顾媚恃骄不买账所致,但以势欺人实在过分。据余怀说,是他仗义执言摆平。而陈梁则是就此事为顾媚长久计,劝她“出风尘”,找个人嫁掉,正如孟森所说:“至陈则梁苦劝,然后果于从良。”终于跟了龚鼎孳,此乃后话。就先前言,顾媚惹那样的麻烦,并不意外,那时她大红大紫,自己也爱周旋、享受男性追逐,像个大众情人。孟森据其所见吴德旋《闻见录》,说顾媚曾与一个叫刘芳的文人“约为夫妇,横波后背约,而芳以情死”,称“此亦横波少年一负心事”。[59]我在陈梁那里也读到类似的情节,但发生在张公亮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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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张公亮过我。知媚兄明日作主请公亮。公亮辞以有方密之席,彼云:“即赴方席,一更二更过我不妨。”[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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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是命令的、不容拒绝的口气,可见顾媚确恃骄惯了。张公亮应是她诸多情人中的一个,她对这样一位大才子,内心大概不无爱慕,然而恃骄的性情使她喜欢捉弄人,让别人围着自己转却摸不透。刘芳就是这样痴情地死了,张公亮也头晕脑涨。他在一首诗里写到对顾媚犹疑彷徨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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朅来秦淮道上初见顾眉生,倭坠为髻珠作衵。本歌巴蜀舞邯郸,乃具双目如星复若月。脂窗粉榻能鉴人,黄衫绿衣辨鸿硕。何年曾识琴张名,痴心便欲掷红拂。顾我自憎瓦砾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负之。以兹君赠如意珠,我反长赋孤鸿辞……[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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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说,顾媚有意嫁给他,但他没有接受。孟森先生不以为然,视之“然则亦一词客邀宠者也”,“殆横波果有心许之事耶,或亦刘芳之类耳。”我觉得倒也不排除相反的可能:刘芳的前车之鉴,让张公亮对顾媚不敢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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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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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骀荡淫佚,并不仅当朽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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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时,面临解放或处在渴望解放的苦闷之下,亦有所表现。北美六十年代性解放,多半就是社会变革苦闷所致,它与左派思潮、黑人民权运动、蓝调摇滚、大麻、反战同生共随。我们对明末崇、弘间南京的秦淮香艳,也觉得可以如是观,而非区区“反礼教”之类陈词滥调可明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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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同人集》《板桥杂记》等,每每想到秦淮河畔的情形与“世纪末”时期巴黎塞纳河左岸颇有几分相似。那里,充斥着精神和肉体自我放逐,自比波希米亚人,以漂泊、流浪为乐事的反传统艺术家。而崇、弘之间的南京,也有一个飘浮无根、萍水相逢、客居游荡的群体——那些因赶考而聚集南京的青年举子,很多人后来已经忘掉原来的目的,或把它降到次要的位置,他们几年以至十几年滞留南京(冒辟疆、侯方域都是如此),参加一轮又一轮乡试,而一次又一次失利,却仿佛乐此不疲、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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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辟疆于桃叶渡大会即席赋诗放歌,头四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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