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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28 “彼”之所指,盖即《板桥杂记》说到的“浙东一伧父”(伧父,鄙称,意略近今“老土”、“土老帽”),那是顾媚当时的一件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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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0 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适浙东一伧父,与一词客争宠,合江右某孝廉互谋,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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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2 此事沸沸扬扬,而那个帮凶“江右某孝廉”是谁,诸记皆未明指,连孟森考据甚细的《横波夫人考》,也没有点出其人。我读黄宗羲《思旧录》时,意外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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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4 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出一纸,欲拘顾媚,余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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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6 次尾,是吴应箕的表字。过去关于他,我听到的都是好名声,不料在这件事中扮演了恶人的角色。“欲拘”,与“意在逮辱眉娘”互见,但余怀“讼之仪司”之述易使人以为已惊动官府,实际还没有——吴应箕写的那纸状子,被黄宗羲当场亲手烧掉了。事情可能是争风吃醋,也可能是顾媚恃骄不买账所致,但以势欺人实在过分。据余怀说,是他仗义执言摆平。而陈梁则是就此事为顾媚长久计,劝她“出风尘”,找个人嫁掉,正如孟森所说:“至陈则梁苦劝,然后果于从良。”终于跟了龚鼎孳,此乃后话。就先前言,顾媚惹那样的麻烦,并不意外,那时她大红大紫,自己也爱周旋、享受男性追逐,像个大众情人。孟森据其所见吴德旋《闻见录》,说顾媚曾与一个叫刘芳的文人“约为夫妇,横波后背约,而芳以情死”,称“此亦横波少年一负心事”。[59]我在陈梁那里也读到类似的情节,但发生在张公亮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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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8 顷,张公亮过我。知媚兄明日作主请公亮。公亮辞以有方密之席,彼云:“即赴方席,一更二更过我不妨。”[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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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40 完全是命令的、不容拒绝的口气,可见顾媚确恃骄惯了。张公亮应是她诸多情人中的一个,她对这样一位大才子,内心大概不无爱慕,然而恃骄的性情使她喜欢捉弄人,让别人围着自己转却摸不透。刘芳就是这样痴情地死了,张公亮也头晕脑涨。他在一首诗里写到对顾媚犹疑彷徨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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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42 朅来秦淮道上初见顾眉生,倭坠为髻珠作衵。本歌巴蜀舞邯郸,乃具双目如星复若月。脂窗粉榻能鉴人,黄衫绿衣辨鸿硕。何年曾识琴张名,痴心便欲掷红拂。顾我自憎瓦砾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负之。以兹君赠如意珠,我反长赋孤鸿辞……[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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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44 隐约说,顾媚有意嫁给他,但他没有接受。孟森先生不以为然,视之“然则亦一词客邀宠者也”,“殆横波果有心许之事耶,或亦刘芳之类耳。”我觉得倒也不排除相反的可能:刘芳的前车之鉴,让张公亮对顾媚不敢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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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49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64]
1706243350 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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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52 人类的骀荡淫佚,并不仅当朽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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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54 落时,面临解放或处在渴望解放的苦闷之下,亦有所表现。北美六十年代性解放,多半就是社会变革苦闷所致,它与左派思潮、黑人民权运动、蓝调摇滚、大麻、反战同生共随。我们对明末崇、弘间南京的秦淮香艳,也觉得可以如是观,而非区区“反礼教”之类陈词滥调可明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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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56 读《同人集》《板桥杂记》等,每每想到秦淮河畔的情形与“世纪末”时期巴黎塞纳河左岸颇有几分相似。那里,充斥着精神和肉体自我放逐,自比波希米亚人,以漂泊、流浪为乐事的反传统艺术家。而崇、弘之间的南京,也有一个飘浮无根、萍水相逢、客居游荡的群体——那些因赶考而聚集南京的青年举子,很多人后来已经忘掉原来的目的,或把它降到次要的位置,他们几年以至十几年滞留南京(冒辟疆、侯方域都是如此),参加一轮又一轮乡试,而一次又一次失利,却仿佛乐此不疲、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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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58 冒辟疆于桃叶渡大会即席赋诗放歌,头四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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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0 昨日浪饮桃花南,今日浪饮恶木西。自笑飘流若无主,逃酣寄傲天地宽。[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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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2 看看那些字眼:昨日浪饮、今日浪饮、飘流、无主、天地宽,这难道不是解放的一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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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4 他们热爱和享受南京的氛围,在秦淮安营扎寨,少数有钱可以住得阔绰,多数只是像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人那样住小阁楼、亭子间,却体会着自由、无羁、思想充实、四方“同人”其乐融融的全新生活,“今日姚兄送我一舟,即泊小寓河亭之下,又送媚兄来,朱尔兼、顾仲恭、张幼青诸兄俱在我舟,吾兄可竟到我处……”[63]“送我入场,感辟疆。多此三日夜辛苦,又当怪辟疆也。明早乞同去侯朝老处,与李香快谭(谈)。”[64]读此,觉得这些明代书生的生存情状没有任何方巾气,倒与很多现代自由知识分子、学生思想群落的景象,不分轩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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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6 对这些精神流浪者,旧院成为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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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8 的润滑剂。性的风骚和思想的风骚,天然投合,彼此激发,新鲜和解放的生命意识在放浪、驰荡之中获得更多的能量和刺激。整个古代,只有在崇、弘之际的南京,娇娃丽姬才超越买欢卖笑角色,而成为众星捧月的社交中心,和近代欧洲名媛一样,她们的居处,分明就是南京的思想和文化沙龙。《板桥杂记》写到李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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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0 性嗜洁,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爱文人才士。所居曲房秘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尘境。余每有同人诗文之会,必至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砚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暮则合乐酒宴,尽欢而散。然宾主秩然,不及于乱。[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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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2 这样的场所,明显不仅是男欢女爱之地,而演变为公共思想的空间。它的出现,证明了南京公共思想的活跃,也证明了开展这种思想交流的强烈需求。它是对“庙堂”式思想空间的打破、破除,这里所论所谈,必非冠带之说、茧疥之思,而无忌无拘、放任自由。它是自由思想地带,也是个性地带,“狭邪之游,君子所戒”[66],青楼非书斋,君子可留书斋不必来此,来此即不必道貌岸然,而要嘻笑怒骂、真性示人。然而,秦淮河畔的个性,不再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不再是魏晋风度,不再是孤高自许、自外于世,这里的个性解放指向社会解放,以历史变革为己任,追求群体价值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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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4 聚会、宴饮、放谈,追逐名媛、沉湎爱情。这样的场景,我们在十八世纪欧洲(尤其法国)许多小说、戏剧、诗歌、传记、绘画中见过。比它早一百年,“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的南京,也曾有过。这既非巧合,也非形似,而发乎同样的时代和精神气质。可惜“千古江潮恨朔风”[67],白山黑水的寒流,将此一扫而空。又可惜时湮代远,中间隔了三四百年之后,今人既不知道也不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说起秦淮香艳,仅目之为花间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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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6 余怀以将近耄耋之年写就的《板桥杂记》,而今似乎已成一篇花柳实录,只从窥淫的角度引起阅读兴趣。无人去思考,那颗古稀之心,何以被年少之际狭邪往事久久稽淹;也无人注意他自序中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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