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43690
1706243691
起兵后,黄宗羲的战斗经历实际仅一次。那是第二年(1646)初夏,黄宗羲的西进之策获支持,于是得到总共三千的兵力,另有朱大定、陈潜夫等的小股部队“数百人附之”,计划“渡江,劄(通“札”,驻扎之意)谭山,将取海宁”。这三千主力,好不容易方才凑得,“两督师(指孙嘉绩、熊汝霖)所将皆奇零残卒,不能成军”。[23]但抵抗力量对此次行动却颇寄厚望,“嘉绩蒿目望之,俟捷音至,欲令义兴伯郑遵谦夹攻杭城”[24],一旦得手,就要夺取杭州。这显然不切实际。行动刚一开始,未能渡江便大败,“以江上兵溃而返”——说来也是天不作美,是岁,正赶上大旱,“夏旱水涸,有浴于江者,徒步往返”。清军北人,本来恐水,此时大胆放马试之,“不及于腹”,于是挥兵过江。这边义师则被冲得七零八落,“走死不暇”,苦苦聚集的三千人马登时烟消云散,连监国朱以海也从绍兴仓皇出逃,“上由江门出海”,直接漂泊海上了。[25]
1706243692
1706243693
黄宗羲失去和朱以海的联系,以所剩五百人逃入四明山,“结寨自固”,暂所栖身,然非长久之计。稍作喘息,黄宗羲决定乔装打扮自己下山,去访朱以海下落。他“再三申戒,以山民皆贫,不可就之求粮”。可话虽如此,部队也并非不明白这道理,终不能白白饿死。黄宗羲走后不久,“部下粮绝,不得已取之山民。”而山民看来也无甚政治觉悟,不因你是抗清武装就甘心被抢,“以语逻卒,导之焚寨”,向满清的侦探告发了这支武装的存在,且为之当向导,“夜半火起”,黄宗羲手下汪涵、茅瀚二将“出战死之”,余者或死或逃。而黄宗羲查访空手而回,回来则“无所归”,山寨早已荡为平地,只好潜回黄竹浦,“而迹捕之檄累下”,从此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26]
1706243694
1706243695
他主要躲避的地点,是化安山。在那人迹罕见之地,他用研究历法和数学打发时间。我们往往只知他是人文学者,其实,黄宗羲算得上近世重要的科学家。清代历算之学以梅文鼎成就最高,全祖望却说:“梅徵君文鼎本《周髀》言历,世惊以为不传之秘,而不知公实开之。”[27]称梅氏先驱实为黄宗羲。而其自云:“勾股之术,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28]一是认为中国数学衰落已久了,言下之意,到他这儿才重续旧脉。其次,似乎他的历法与数学得之“西人”,当然,以他看来西方这类学问源出中国,他不过使之回了娘家而已,但由此看出,他是中国近世较早向西方学习自然科学的人物之一,具体经过我们并不清楚,有人推测可能从前在北京游历时与汤若望等有过交往。避祸二三年间,他总共写了十几种历法、数学著作,如《勾股图说》《开方命算》《割圆八线解》等,惜多佚,仅存名录。
1706243696
1706243697
藏身两年后,1649年(即顺治六年,为尊重此时黄宗羲的立场,我们不书清朝年号)他终和鲁王重新接上头。这时,鲁王经过一段萍漂,落脚于宁海以南、台州以东的健跳所(所,为明朝的军事防卫单位)。黄宗羲赶去从亡。朱以海之所以落脚健跳,是因地处海边,敌退我驻,敌来我跑,可随时遁入大海。这种日子,实在无聊得很。黄宗羲述之:“诸臣无所事事,则相征逐而为诗……愁苦之极,景物相触,信笔成什。”形容“寄命舟楫波涛”。[29]
1706243698
1706243699
无聊犹在其次,穷途末路才是挥之不去的感受;说是有了落脚点,实际上大多时间漂于海上,鲁王君臣的光景,即令俄底修斯见了也自叹弗如。“每日朝于水殿”[30],“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31]。古代城墙、宫墙绕以护河,称“金汤”;眼下,朱以海的“金汤”便是海水。“水殿”云云,说来好听,其实就是破船而已。黄宗羲这些笔墨,似幽默而实苦涩,苦中作乐况味跃然纸上。还有更具体的摹绘:
1706243700
1706243701
1706243702
海泊中最苦于水,侵晨洗沐,不过一盏。舱大周身,穴而下,两人侧卧,仍盖所下之穴,无异处于棺中也。御舟稍大,名河船,其顶即为朝房(金銮殿),诸臣议事在焉。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是故金鳌橘火,零丁飘絮,未其形容也。[32]
1706243703
1706243704
“无异处于棺中”,他日后坚持祼葬,或与这段压抑记忆有关抑未可知。他感慨:“有天下者,以兹亡国之惨,图之殿壁,可以得师矣!”倘把如上情景绘于宫墙,那些为君的就明白绝不可做亡国之人了。
1706243705
1706243706
不过,这日子在他并不长:
1706243707
1706243708
公之从亡也,太夫人尚居故里,而中朝诏下,以胜国遗臣不顺命者,录其家口以闻,公闻而叹曰:“主上以忠臣之后仗我,我所以栖栖不忍去也,今方寸乱矣,吾不能为姜伯约矣。”乃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间行归家。[33]
1706243709
1706243710
胜国,不是战胜国,相反,恰系亡国。姜伯约,即姜维,伯约是其表字,他在诸葛亮死后辅佐后主北复中原事业。陈情,指因奉孝之故提出辞职请求,晋武帝时李密写了千古传诵的《陈情表》,后遂以“陈情”指此类事。当时,满清为扑灭抵抗运动,下令对所有参与者的家属予以登记,其实就是以株连相威胁。黄宗羲说,为了母亲不受牵累,他要回家。
1706243711
1706243712
黄宗羲辞去,直接理由是满清这道政令,而我以为,也只是一个理由罢了。其他从亡者,故里自然也各有亲眷,所受威胁是相同的,却并未都就此辞去。不过,黄宗羲找了个借口离开,又不等于当反清运动的逃兵。其实,从很早以前,对于黄宗羲我们就应该有将“反清”与“复明”区分来看的意识。在很多别的抵抗者那里,两者可能勾连并立,在黄宗羲却并非如此。这几乎是理解黄宗羲时最最关键的一点。
1706243713
1706243714
“吾不能为姜伯约”,潜台词是对追随鲁王抗清,已不认为还有希望。前面引用他对健跳情形的描写,那种笔触,墨渖之间,充满乏竭空虚,待在这里,徒自凄苦而已。他不愿做这样无谓的事,或通过与鲁王不离不弃来表达什么。
1706243715
1706243716
就这样,他离开健跳,回黄竹浦了。然而不数月,他又回来——此时鲁王已移驾舟山。为什么呢?因为鲁王召他充当副使,去日本长崎乞师。显然,只要有事可做,只要实实在在有益于抗清事业,他还是不辞驱策的。关于出使日本,黄宗羲后在《行朝录》卷八《日本乞师》中未有一语提及自己,那是出于避讳,而事情本身是确实的。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监国由健跳至翁洲(即舟山),复召公副冯公京第乞师日本,抵长崎,不得请。”[34]其后人黄炳垕所撰《黄宗羲年谱》亦载:“十月,监国由健跳至舟山,复召公偕冯侍郎跻仲京第、副澄波将军阮美,乞师日本。”[35]
1706243717
1706243718
乞师,便是向日本借兵,请日本援华打满清,“诉中国丧乱,愿借一旅,以齐之存卫、秦之存楚故事望之。”最早是乙酉年(1645)秋,由一个名叫周鹤芝的日本通首先联络。据说“大将军慨然,约明年四月发兵三万,一切战舰、军资、器械,自取其国之余财,足以供大兵中华数年之用”,只待“中国使臣之至”,经正式外交途径确认。其后,戊子年(1648),御史冯京第与黄斌卿之弟黄孝卿到了长崎,但正赶上西方天主教徒扰日,日本对外戒严,冯京第不得登岸,“于舟中朝服拜哭而已”,后遇日本某“如中国巡方御史”的官员,“京第因致其血书”,日王见后,“曰:‘中国丧乱,我不遑恤,而使其使臣哭于我国,我国之耻也。’与大将军言之,议发各岛罪人。”拟以日本列岛狱中犯人组成军队,盖以此令其立功赎罪也。冯京第得到答复后先回,留黄孝卿留日作为联络人。日本打算援华,并非虚言,因为冯京第回国时,日方赠款“洪武钱数十万”令其携回,当时,日本还不掌握铸钱技术,故“但用中国古钱”,洪武年间所铸之钱,中国都已少见了,“舟山之用洪武钱,由此也”。应该说援华行动已经开始,问题是,留日代表中国的黄孝卿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如今,日本AV发达,其实其声色之盛,自古而然,黄孝卿在长崎即为此出丑:
1706243719
1706243720
长崎多官妓,皆居大宅,无壁落,以绫幔分为私室。每月夜,每悬琉璃灯,诸妓各赛琵琶,中国之所未有。孝卿乐之,忘其为乞师而来者,见轻于其国,其国出师意亦荒矣。
1706243721
1706243722
丧国之人,处声色而乐之,被人瞧不起,出兵事因而搁浅。但当时浙闽抗清力量实在单弱,故对于日本援兵的想望很难割弃。又过一年,己丑(1649)冬,乃再遣使节赴日,这就是黄宗羲参与的一次,算来已经是第三次乞师。黄宗羲记述:
1706243723
1706243724
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岛山,与长崎相距一望。是夜大风,黑浪兼天,两红鱼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舵工惊曰:“此高丽界也!”转帆而南。又明日,乃进长崎。
1706243725
1706243726
然而这次中国使团未获日人信任,原因似乎是充当联络人的湛微和尚在日名声不佳。黄宗羲则谈了以其观察得来的印象:
1706243727
1706243728
日本自宽永享国三十余年,母后承之,其子复辟,改元义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诗书、法帖、名书、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经,异日价千金者,捆载既多,不过一二百金。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且忘武备,岂能渡海为人复仇乎?
1706243729
1706243730
说日本生活太好,耽于安逸,不可能涉兵革之事。因是亲历,这一有关十七世纪中叶日本情况的讲述,颇为真切。[36]
1706243731
1706243732
乞师不成,回国后,黄宗羲仍返故里,而非在鲁王身边留下。说明他接受使日,是临时的,不代表在健跳“陈情”辞职的想法有所改变。略加分析,从中显而易见,同意出使乃是因为这件事或能实际帮助到抗清事业,故不辞远涉,而有一段奇历。此更证实,健跳之别,不等于“当反清运动的逃兵”。
1706243733
1706243734
之后,黄宗羲转入地下,继续抗清。他只是不再作为鲁王驾下“左副都御史”而已,某种意义上,现在他是一名“自由战士”,独立的民间抵抗者。他为义师传递情报、营救抗清志士、替抗清武装筹措经费、策反清军将领……与他合作的,主要是钱谦益,两人联手做了许多事。最大的行动,是为反攻长江的郑成功大军充当内应。这种地下独立抗清,持续多年。大致以1659年郑成功攻打南京而功亏一篑为标志,黄宗羲终于感觉无望,渐渐放弃努力,变得离群索居、沉默寡言。对此,他曾写《怪说》一文,述其“坐雪交亭中”之状:
1706243735
1706243736
不知日之蚤晚,倦则出门行塍亩间,已复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岁,其所凭之几,双肘隐然。[37]
1706243737
1706243738
除偶尔散步田间,天天整日枯坐,以致双肘支于几案上,隐隐磨出印痕。那必是痛苦的思索,并在内心与一种情感和生命惜别。又五年,老友和同志钱谦益病故,他益形孤单。
1706243739
[
上一页 ]
[ :1.7062436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