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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隐约其辞,对于他的自命“游侠”留下伏笔,现在可以挑明:他在乙酉之后的十几年,实际是只抗清、不复明。抗清与复明,对很多志士是一而二、二而一,黄宗羲绝不可能具这种情感。反清是因“夷狄”乃文明对立面,然而“复明”又是为何?是要恢复那个以人民为仇雠的丑恶政权么?不过,早期他应该没有想明白,应该在纠结中,应该还解决不了这样的矛盾。他思想暂还不能越过夷夏论更往前一步;满清之为“夷”、朱明之为“夏”,这道障碍还横亘在他胸间。然而,他明显表现出困扰和犹疑,试图以“布衣”加入反抗、不肯像真正的“忠臣”那样追随鲁王到天涯海角、末了以“自由战士”姿态独立从事反清活动,都反映这种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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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苦思中,走出逼仄的。那萌芽,其实在强烈反清的《留书》中,已经闪现,那就是“中国而无后圣之作,虽周之盛时,亦未必不如要荒;要荒之人而后圣有作,亦未必不如鲁、卫之士”。没有“后圣”的中国,未必不能变得和野蛮民族一样;“要荒之人”如有“后圣”,也未必不能是礼义之邦。他的思想一步步清晰起来:国家、民族、制度、文化,根本只在“正义”;合于“正义”,不论何国、何族、何种文明,就应推崇、趋往与效仿,如否,则唾之弃之。我因而想起孟德斯鸠“能以最合乎众人的倾向与好尚的方式引导众人,乃是最完善的政府”之论,想起雨果所说“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这样的黄宗羲,已彻底站到了文明的高度,以及人类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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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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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光芒万丈的一语,它至大至尊的道理,不要说将近四百年以前,即在当下,亦非人人皆已了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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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道出此语的黄宗羲,不可能怀抱“复明”之想。毋如说,“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的朱明之死,自他看来咎由自取、死不足惜。益至晚年,他益愈明了这一点,乃于回首往事时,援司马迁之义,称其反清生涯为“游侠”——是“千里诵义”、为文明而战,绝非为某“一姓”效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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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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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七十八岁的黄宗羲决定祼葬时,他的心胸已迈过了许多沟壑。寻常之人站不到那样的高度,不免反而因自己的一叶障目而对他困惑以至非议。比如对康熙皇帝的态度问题,众人眼睛还盯着“爱新觉罗”这么个异族姓氏,而黄宗羲目光却已投在了别处。众人只想到他不该作为一个“中国人”而称道一个“外来统治者”,却不曾单独地看看这“外来统治者”表现如何、做了哪些事、坏事多还是好事多、比过去的朱姓汉家君主如何,尤其是普通的中国人——老百姓得失如何……当然,这些问题不简单,有千头万绪的内容缠绕其中,谁也没法一语廓清。但黄宗羲无疑有他的道理,那道理也许距现实有些远,也许再过一千年就是人间很普通的道理——因此也许是现实还裹在沉重因袭里,一层一层的走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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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他基本是走出来了,祼葬便是最好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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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会一下:不要棺木、不要纸块钱串、不要做七七、凡世俗所行一概扫除,这是与“一定之说”、“肤论瞽言”、种种可笑的束缚人的习规决裂;“殓以时服”,不刻意着明朝装束表示遗民身份,只如平时衣着,这是顺其自然,去身份化、以自我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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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不要”,而他又“要”什么呢?要三池荷花、要“相厚之至者”每人于坟上植五株梅树、要与自然亲近、与鸢蚁们的平等与融洽……古时,没有我们嘴边的时髦词“自由”,却并非没有那意识或精神。“莫教输与鸢蚁笑,一把枯骸不自专。”自专,差不多是自由的意思吧,至少是自主。“残骸桎梏向黄泉,习惯滔滔成自然。”[98]这一句,意思清楚多了——他不愿意自己的身体纳在习惯的桎梏里,就算死掉了,那把骨头也不愿进入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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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四年(1695)七月三日,为“文明”思考终生的黄宗羲,用死亡完成了最后一次思想过程。遗愿得到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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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孝百家谨遵末命,于次日舁至化安山,不用棺椁,安卧圹中石床,前设石几,置所著述图书其上,即塞圹门。[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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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弟子们讨论给他上一个怎样的私谥。首先确定下来“文”字,皆无异议。第二个字,有人提出“孝”,仇兆鳌不可,主张用“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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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抗蹈海之踪,而高不事之守,直使商山可五,首阳可三,此宇内正气之宗,有明三百年纲常所系也。谥以“文节”,乃不失先生之大全矣![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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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兆鳌学问很好,此番议论却不让人佩服。说什么乃师一生行迹,足令“义不食周粟”的首阳二贤平添一位,变成三贤;尤其还扯到“有明三百年纲常”,若黄宗羲有知,恐叹其死读书、读死书矣。众同门相执不下,遂“共就先生像前决之,得‘文孝’二字”。——黄宗羲真是把“自专”进行到底了,竟然冥冥中替自己确定了“文孝”之谥。“文”,是他一生的事业、内涵和理想。“孝”,则有袖锥刺贼、替父伸冤的少年壮举和多年“负母流离”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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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过程,由门生万言完整录于《文孝梨洲先生私谥议》。根据这记载,自由思想者黄宗羲于死后拒绝将自己与“节”字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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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南雷诗文集附录》,《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第4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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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墨子校注》卷之十二,公孟第四十八,中华书局,1993,第7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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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庄子集释》卷十下,天下第三十三,中华书局,1985,第10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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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黄宗羲《梨洲末命》,《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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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南雷诗文集附录》,《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第426-4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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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班固《汉书》卷六十七,杨胡朱梅云传第三十七,中华书局,2002,第2907-29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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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南雷诗文集附录》,《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第4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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