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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铖五言古诗以王孟意趣而兼谢客之精练。律诗微不逮[93],七言又次之。然榷论明代诗人如大铖者尟矣。潘岳、宋之问险诐不后于大铖,其诗至今存,君子不以人废言也。[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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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孟即王维、孟浩然;谢客为谢灵运,他幼年曾被寄养,呼“客儿”,后因称“谢客”。章炳麟认为,阮大铖五古最佳,兼备王、孟、谢之长;排第二位的是律诗,七言古诗较弱。这应合乎实际,阮大铖特爱陶渊明,而陶诗多为五古,他所学自然也于五古用力最多。章氏还说,论人品,潘岳、宋之问都不比阮大铖更高,诗作却流传下来;显然觉得诗与人应该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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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阮诗发现有重大贡献的柳诒徵先生,在跋中讲了有关诗集发现和印行,并及阮大铖身世的一些情况,末了特意引夏完淳《续幸存录》说阮大铖“阿珰原为枉案”的话,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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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以东林子弟躬受大铖荼毒者,而为恕词若此,使大铖丁甲申之变,终已不出,读其诗者挹其恬旷之致,于品节或益加恕焉,未可知也。然则君子之于小人固不可疾之已甚,而负才怙智不甘枯寂,积苦摧挫,妄冀倒行逆施,以图一逞,卒举其绝人之才,随身名而丧之者,良足悲已。[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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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之“绝人之才”。此外,似认为阮大铖人生分水岭为“甲申之变”,即若无以后那些事,历史评价可以是另外的样子。此与本文所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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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仲联先生对于阮诗风格,感受略同,而视之极高,“阮石巢诗,集孟浩然、韦应物及孟郊、谢翱之长于一手。”与别人仅表看法不同,他结合一首五古,作细致文本分析,以证所言。因稍长,这里割爱不引,而从若干字眼如“高远”、“十分舒适恬美”、“雕琢而仍归于自然”、“以闲淡之笔,写空灵之境”等,可以领略。尤其末句总评“全首结构严整,意境清深,钟谭诸家,自当望而却步”[96],道出了阮诗的历史地位。钟谭即钟惺、谭元春,他们的竟陵派执明末诗坛牛耳,但在阮诗面前,却“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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盋山精舍《咏怀堂诗集》附录所载诸名家论、跋,以胡先骕《读阮大铖咏怀堂诗集》篇幅最长,也以它论述、展开最深最广。它给阮大铖如下历史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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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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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同于陈三立“吾当标为五百年作者”之说,而又甚之,不惜赠以“唯一”。文章开篇第一言便说:“吾国自来之习尚,即以道德为人生唯一之要素。”作者面对阮诗,痛感这种偏见的鄙陋。他一面破除偏陋,一面梳理中国诗歌源流,指有“人文”、“自然”两派,“二者之人生观截然不同,其诗之意味亦以迥异”,而阮大铖“则自然派之子裔也”。复论阮诗在自然派中居何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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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怀堂诗在自然派诗家中别树一帜。吾尝遍读陶公及王、孟、韦、柳诸贤之诗,虽觉其闲适有余,然尚欠崇拜自然之热诚,如英诗人威至威斯(即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之“最微末之花皆能动泪”之精神,在陶韦诸贤集中未尝一见也。如陶公《归田园居》、《饮酒》……然皆静胜有余,玄惊不足,且时为人事所牵,率未能摆落一切,冥心孤往也。惟咏怀堂诗,始时能窥自然的秘藏,为绝诣之冥赏。故如“春风鲜沉冥,霁心难与昧”;“林烟日以和,众鸟天机鸣。泽气若蠕动,瘁物亦怀荣”;“息影人春烟,形释神亦愉”;“卧起春风中,百情皆有属”;“春风荡繁圃,孰物能自持。人居形气中,安得不因之”;“山川若始生”;“水烟将柳色,一气绿光浮。坐久领禽语,始知非梦游”;“隐几淡忘心,懼为松云有”;“息机入空翠,梦觉了不分。静抱虚白意,高枕鸿濛云”等诗句非泛泛模范山水,啸傲风月之诗人所能作也,甚且非寻常山林隐逸所能作也。必爱好自然,崇拜自然如宗教者,始克为之。[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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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尚有诸多精细到字词的分析、阐发,惜不能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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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推崇阮诗,可谓倾心之极、溢于言表。我们不一定均予接受,但不能不了解他何以至此。这一方面如其文所言,有文学史的品鉴为依据,有他破除偏陋的主张为内涵,也有中西文学比较为坐标,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在于胡先骕跨人文、自然两个科学领域的身份和地位。此文纯以文人、哲人面目示人,所显示的旧诗造诣与视野,不输于人文学者。其实,这篇阮大铖诗评,仅为其人文厚养的吉光片羽,须知,他曾于1919年发表《中国文学改良论》,针砭陈独秀、胡适所倡文学革命,更于1921年与梅光迪、吴宓共创《学衡》杂志,为学衡派中坚。然而他更是一位科学巨擘,尤有意义的是,他的领域并非数学、化学等那一类自然科学——他是中国近现代生物学尤其是植物分类学的奠基者。对他这一地位,无待多言,只须知道毛泽东对他以“中国生物学界的老祖宗”[99]相称,即窥一斑。作为这样一位与自然风物关系最直接最紧密的科学家,胡先骕于阮诗所评,除大家可体会的文学与审美理由,必有一般所感悟、领会不到处。故而,由他来称道、发扬阮诗“非寻常山林隐逸所能作也。必爱好自然,崇拜自然如宗教者”,至少对我来说,说服力非同一般;我亦由此知“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包含了什么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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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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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积重难返。尽管给予阮诗高度评价的,皆为硕学大师,也仍不敌以人废言的传统。迄今为止,哪一本文学史曾给阮大铖应有地位?不要说应有的地位,一席之地也谈不上。连我们这些中文系出身的人,都从未从课堂上知道阮大铖能诗,更不知其成就如此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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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个人对阮诗所更关注的,还不是成就与地位。那的确值得反思,但补正工作要由古代文学史、诗歌史研究者们来做。我从中思考和提出的,是另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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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清楚的,对他的诗作,诸家都认为属于陶谢王孟一脉,且极得其纯与正——我之困惑即由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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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派作品,是我私衷最抱好感的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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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流向。尤其陶渊明诗,我置之心中最高位置。不单那种极朴、极淡,是我理解的最好的诗艺,还因为它们的纯任率真,是我极感亲切的人生态度。“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品得其意,人生熨帖。照理,我们都会认为,这样的心怀,与阮大铖那种人相距何远?虽然他曾下大的功夫来研摩,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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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里居八年以来,萧然无一事,惟日读书作诗,以此为生活耳。无刻不诗,无日不诗,如少时习应举文字故态……吾诗渊源于三百篇,而沉酣于楚骚文选,以陶王为宗宜,以沈宋为法门,而出入于高岑韦柳诸大家之间,昼而诵,暮而思,举古人之神情骨法,反复揣摩,想象出入,鈢心刿肝,刳肠刻肾……[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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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明明知道,技术层面可以学,风格层面一定程度亦能摹仿,心性却没法由外植入。它根植自身,乃是襟抱中固有之物。以阮诗对照其为人,我一度完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因为在他诗中,有许多感受、意动,确非技巧和风格可以解释,而是无此心断断乎到不了。前面胡先骕文章列举了一些,我也随手摘一句:“村煖杏花久,门香湖草初。”[101]前半句犹可,后半句如非化心于自然而眷恋之,根本不能体会。我们不怀疑陶、王等将启发他如何写诗,但我们不相信别人能代替他思考和感觉。这样的心灵,的的确确只能是他自己的。可是,难道不奇怪么?一个那样权焰、贪婪、羁于名缰利锁的人,却有如此澄静、松恬、温柔的心境,能张开每个毛孔去呼吸自然的气息。请勿以“虚伪”、“假相”论之,心到不了,谁也写不出这句子。那些感受,清晰地呈现于阮大铖心间。他的灵魂,可以际会这样的美、愉快和单纯……后来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回避一种似乎不可思议的可能性,亦即,尽管此人在社会或政治方面有很多丑陋表现,但自我精神世界确有着清净的角落。如果脱离外部生活实际、回到内心、单独面对自己,他可以听见这样的心声,专注它、凝视它,并确切从中领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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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得了一种启示或假设:对于阮大铖,其诗与其人,或许可以分开。所谓分开,并非忽而是人、忽而是魔鬼,而是说他的心灵具有两面性,他存在自我分裂,受到这两面的争夺和撕扯。进而,我还有一个推想,当他行种种丑恶之际,未必没有自我鄙视和憎厌——他其实知道,自己做的某些事,是卑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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