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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能十几年含羞忍诟,只因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信念的支撑。现在,他终于可将积怨倾囊而出了。一个庞大的报复方案正在形成,欲将所怀恨的人一网打尽。他编了两份名单,分别名之《蝗蝻录》《蝇蚋录》,“盖以东林为蝗、复社为蝻,诸和从者为蝇为蚋”,意思都是害虫。稍后,又依地位、重要性及怀恨程度不等,“造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之目”,徐汧与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吴甡、张慎言、徐石麒、黄道周等为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中有陈子龙、熊汝霖等,划入七十二菩萨的有张采、祁彪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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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名,却并非反对他阮大铖。“前者潞藩在京口,汧朝服以谒。”潞藩即潞王朱常淓,东林曾想拥戴他南京为君;“朝服以谒”是说徐汧身着官服而非以私人身份拜见朱常淓,有认潞王为君的含意。其事如何,我们完全不知。当时,阮大铖为达目的,不惜公然造谣,以至于信口雌黄的地步。乙酉年三月十九日,是崇祯殉国周年忌日,百官献祭。仿佛是为制造特殊效果,阮大铖故意略晚一点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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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而曰:“致先皇帝殉社稷者,东林诸臣也,不尽殄灭之,不足以谢先帝。今陈名夏、徐汧皆北矣。”马士英掩其口曰:“九一节义士,勿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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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约略可见阮大铖后来发狂而死的端倪。他在仇恨煎熬下,像是鬼迷心窍了。他公然说,徐汧和陈名夏一样,逃到北方投降满清了。然而,徐汧当时明明和百官一样,就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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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对如此丧心病狂有些失常的阮大铖,马士英也有点难以接受了。李清曾说,阮大铖奸而贪,马士英贪而不奸。归根结底,马这个人,兴趣不在于政治斗争,而专意于搞钱,贿足乃饱。书上说:“幸士英不欲兴大狱,寢其奏”[12],他把阮大铖就徐汧所罗织的那些东西,压了下来,不报告给朱由崧。当然,具体经过不只是“士英不欲兴大狱”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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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枋曾于《杨无补传》述其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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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贼臣构文靖公甚急,而杨文骢为柄国者至亲,官武部郎,贵用事,所言无不得当于柄国者。无补曰:“龙友不言,可以绝交矣。”龙友,文骢字也。乃立起如金陵,语文骢曰:“天下以文章声气推君垂三十年,天下之所以交重君者,以君能右善类,附正人也。君于柄国者为至亲,君言无不得当者。天下莫不闻徐公负天下苍生之望,天下方倚望之为相,以佐大业。君居能言之地,而不为推毂,天下故失望。今事急,君固何以谢天下?”语未卒,文骢曰:“子责某是也。微子言,吾已谒之相君,此非相君意,寻当解耳。”于是即出金陵而归。[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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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国者即马士英。这个杨文骢也是金陵的一位闻人,他与马士英为姻娅之亲,本人却喜欢结交东林、复社,《桃花扇》中那柄桃花扇,便是他将香君溅于扇上血迹,点缀成“几笔折枝桃花”。他在弘光后期马士英与东林、复社之间,充当了润滑剂,不单徐汧因之得脱阮大铖魔掌,祁彪佳的免祸也跟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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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徐汧得以逃出南京。这一走,不光躲过了阮大铖的迫害,也与南京陷落失之交臂。我们并不知道徐汧脱身的确切时间,据一些线索推测,应该在三月下旬或四月间。而清军渡江是五月八日,在这之前,南京已经戒严。所以假如稍晚,徐汧就可能困在南京,而故事也多半将是另一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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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四日南京投降后,清军东进,一个多月时间,东南腹地基本为其所控。闰六月十二日,下薙发令。当日,就传来徐汧虎丘自尽的消息[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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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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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想到写一写徐汧,主要是因为他的死。若非这一情节,我们大约难以特别注目于他。他虽然很有名望,又卷在弘光朝一些漩涡中,不过事迹本身比较单薄,没有太多萦迂系绕的内容。前面说,假使困在南京没有脱身故事多半是另一结局,是依其性格与人格来看,他极可能当南京陷落之时就有决绝之举。那样的话,虽然结局的本质相同,过程却失去不少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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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死,给我留下别样的印象,最初是从《爝火录》见如下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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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贝勒剃发令下,长洲少詹事徐汧慨然太息,作书戒二子,肃衣冠北向稽首,投虎邱新塘桥一死,阅三日,颜色如生,郡中赴哭者数千人。又一儒冠蓝衫而来,跃虎邱剑池中死,土人怜而葬之,卒不知何人也。[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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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不曾更多了解他,纯为此场景所击中,双目骤然一张,神魄悚然。尤其“郡中赴哭者数千人”一句,校点者将它与前文标为逗号,给人仪式般的错觉,以为徐汧是当着数千人,以庄重的礼仪,从容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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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搜多家叙述,才明白并没有那样令人屏息的仪式。最清晰的记载当属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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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斋太史当先帝之变,已义不欲生,避迹虎丘之长荡,一泓秋水,朝夕徘徊。乙酉六月十二日,有剃发之令,默无一言。是晚月明如昼,以酒犒诸从,躬倚船舷,对月独坐,突跃入水中,人不及救。[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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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非我所误会的场景那么摇魂夺魄,但也颇有精神或哲学的境氛,甚至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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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死这件事,中国文化留给我们的认识,主要是物质的、肉体的。若干年前,将不同文化加以比较,一时流行;而年轻、颇喜思辨的我,亦随而追风,以生命哲学为题,就中西文化进行对比,自以为取得了心得,把中国文化死亡意识的短处,归于缺少“彼岸”观念的支撑,还貌似找到绝好的证据,即中国土产的道教如何以延年益寿、肉身不死为旨归。我进而认为,尽管对死的恐惧,人类皆然,但在许多其他文化那里,因了“彼岸”信念,这恐惧得以净化,将肉身之死的绝望升华为精神永生的解脱——我称之为“超越此岸”——而中国文化却不能提供这种出路。那时,出于对死亡命题的哲学意味的玩味,我还曾考察,“死”与“美”怎样在有些文化中融通转合,死之为美、死则益美,以致将死理解为更高一等的生命内涵。所以,我在一篇谈京剧的短论中表示,对于美和纯粹的事物来说,死或毁灭可以是极好的护持,而不死、活着有时反而意味着糟蹋与污染;此理所当然地招来一片恚忿,有人至于以“民族虚无主义”痛诋,但在我而言,收获此种反应,却益发增加对“吾土吾民不足与言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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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我读到类似徐汧这样的中国古代事迹,先前的印象开始受到颠覆。过去,也知道古代有“死节”者,但那种知道,同时伴随着传统批判者们的辅导。他们说,这些古人为“愚忠”所害,无非是一些中了毒的陪葬品。可当我亲眼睇视徐汧的死,却发现他并不在被动和盲目的精神状态下,相反,有明显的自我省思和确认,毋庸置疑出乎主动追求,并在追求中表现了澄明与平静。这显然含具对生命止归的合于个人理想的思考,是经过心灵与情感充分沉淀的,没有理由认为他不曾将死亡置乎审美观照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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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之变后,当时一流知识分子中,这情形并非偶然和个别。我曾讲过刘宗周及其弟子祁彪佳、王毓蓍之事,都不是一团蒙昧地“死节”。他们付诸行动的过程,或庄严,或逸详,或脱放。当这样的历史现场,再三呈于眼前,我无法不意识到,自己过去那些概念化的疏率之论,状若高远,实乃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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