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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72 我们需要对中国历史情形作一番回顾。《三国演义》开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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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74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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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76 此虽小说家言,对王朝史的基本规律,却不失为要而不烦的概括。它总结的这个规律,直到宋初,基本是不错的。秦灭六国,为华族国家内部的统一;汉变三国,则为华族国家之内乱。余如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大致无逾乎这两种类型。但从宋代开始,上述规律突然消失或被打破,不再属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进入一种新格局。这新格局是:汉族国家一再被外来蛮族所灭亡;再重建、再灭亡。从十世纪北宋起,到二十世纪的末路王朝清代,一千年来,没有例外。北宋为金所灭,南宋重建,又为蒙古所灭,明朝重建,复为满清所灭。明显地,中国王朝史在宋代迎来分水岭,步入了新的历史处境和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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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78 其基本特征有二,一是民族冲突,一是文化冲突。过去,从周到宋朝初建为止,历史内容、主题不表现于此,而主要是华族自身文明发展,及随之而有的内部制度的冲突与更迭,我们可用“鼎故革新”一词予以标识。到宋末、明末,我们明显看到,原有主题虽继续存在,历史却增添了新的焦点,与外部民族、文化的冲突日益凸现,态势遽然严峻,而在相当程度上压倒原有主题,上升为中国的主要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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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80 还可以做一些更细致的发微,具体看看我们历史处境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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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82 在我们这片土地的文明早期,蒙昩初开,谈不上“华夏”,也没有“中国”概念。大约经过夏、商两代一千年的孕育,到了周代,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开始形成带有一致性、系统性的华夏文明,同时,也有了“中国”和“蛮夷”的概念。之后多达二千年,华夏或中国文明,在亚洲大陆之东一枝独秀,“化外之民”远瞠其后;虽然“夷夏之辨”话语已经发生,但作为现实问题或威胁,尚不紧迫。如果我们从遥远的将来,为这态势寻其草蛇灰线,会在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故事中嗅到最初的气息,在秦大将蒙恬那里听到历史山谷传来了新的脚步声,最后在汉代见到胡马奔腾而至的景象。总之,大致就是这个时候,周边蛮族部落开始走出初民阶段,形成自己的民族并有所组织,人口亦繁殖渐盛,“对外问题”于是对中国提出。然而,那时诸蛮族究竟尚处极野放状态,仰天俯地,文明简陋,不足以抗拒大自然播弄,故东奔西突、忽聚忽散,甚至自生自灭。当其瞬间强盛,破坏性不可轻视,然无一持久,不足真正为中国之患,像班超仅以三十六人,纵横西域多国,而击破之,固然大智大勇,但也实在说明诸戎鄙朴卤拙。这种情况,由汉至唐,有抑扬,有起伏,总体而言未见实质性扭转。故民族冲突、文化冲突,问题虽已出现,在中国却大致仅为肤受。即有所冲突,中国多半是压制者,纵有失利落败,也是暂时的。这基本格局,也在我们的心态上表现出来。汉族名称虽得之汉代,但很长时间中很少真正有“汉族”意识。民族观不如天下观,四海意识大于中国意识。当时提起“中国”,每每是无远弗届的“天下”。此种心态,到唐代登峰造极。今之俗论,喜欢以“开放”字眼形容唐代气象和文化,实则唐人的包罗万方,是因为没有或缺乏强烈的民族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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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84 民族意识强化,必以激烈民族冲突现实为前提,创巨痛深之后方被唤醒。在中国,首先尝此滋味的乃是晋人。西晋灭亡,北方黄河流域为匈奴、羯、鲜卑、氐、羌等所盘踞,成为他们血拼争杀之地,此为中国遭蛮族蹂躏之始,史称“五胡乱华”。也正于此时,中国思想界首次提出了民族意识命题,江统《徙戎论》、顾欢《夷夏论》等,大概是我们最早从民族立场论述文化冲突的论文。同时,相应地发生祖逖北伐、桓温北伐等确实含了民族冲突意识的战争行为(与过去出于拓疆目的的边地战争不同)。所以,东晋这朝代,本身在中国历史上虽不具第一等的重要性,但就民族冲突这特定主题而论,却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有如序幕,将一千年后中国的焦点,做了预告和预演。但这预告和预演,划然而过。诸蛮族苦于未脱忽生忽灭的命运,其破坏力的瞬间发作,对中国更像是突遭火山地震一类的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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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86 这样一直到了北宋。此时历史条件,再也不是先秦汉唐光景,“夷夏”双方,各自都发生了一些大的改变。一面,中国文明日臻精美,其附带的结果是,去质野益远。另一面,周遭新崛起的蛮族,既更多从当时人类文明平均水准得益,而早已不像它们千年前的前辈那么简陋,同时呢,较之“过度文明”的中国,又足够原始和野性。两相对照,中国对抗野蛮的能力在退化,后者反制文明的能力却增强。终于,汉唐模式一去不返,历史开始转入宋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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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88 新故事的情节特色,便是野蛮战胜文明。我们普遍将一句话信为真理:落后挨打。实则近代以前的人类史,刚好要颠倒过来:挨打的每每是先进。不单中国有金人、蒙元分灭两宋和满清灭明的例子,古埃及、古罗马、古印度被毁,亦庶几如是。个中道理,盖因在冷兵器时代,近代科技未曾发展起来并成为军事国防底蕴以前,文明之美盛一般都意味着武力下降。直到四百年前武器大革命为止,从青铜时代到宋明之际,不论物质和精神文明有何跃升,战争元素的改变微乎其微;二三千前何者为强,刻下依旧如此——主要视身体、蛮力及勇悍程度来定。显而易见,这种条件下,文明愈烂漫则武力反而愈衰退,就像咬文嚼字、耽于书斋的学者,之于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的强梁,双方斗狠恃勇,压根儿不成其对手。所以在古代,骑射征伐之事,较文明民族比于较原始民族,很少不落下风。粗野少文的蒙古人,居然横扫欧亚大陆,将儒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三大文明均斩马下,在现代全不可想象,当时却很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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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90 以文明而毁于野蛮、以先进而败于落后,是我们对宋明两代需要体会的重点。不用心这种体会,我们对宋明时的民族意识及其奥秘,做不到设身处地。一些现代中国人,因了1840年以来的感受,以为自己颇能懂得宋明的亡国之痛。殊不知近代史与宋明史,表面相似,其实差得很远。近代中国固为西方列强凌折,但对方却是更先进的文明;宋明之亡,完全相反,以茂美锦绣而遭野蛮愚昧的涂炭。这两种痛,如何同日而语?一个只是面子问题,一个却痛彻心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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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92 类似宋与蒙古、明与满清的反差之巨,我们从身边现实根本找不到恰当的类比。哪怕当今最最发达国家与最最落后国家之间,落差也到不了那种程度。篇幅所限,不能着墨过多,权借一语略事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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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94 公元960年宋代兴起,中国好像进入了现代,一种物质文化由此展开。[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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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96 好像,是有如和仿佛。在黄仁宇看来,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已去“现代”不远。然而,将这王朝的君臣活活逼至跳海的蒙古人,却连农业文明门坎也还不曾迈入。明朝和满清之间,差距不至于此,但亦足令人眙愕。嘉靖朝的外交官严从简,有《殊域周咨录》,记述了当时女真人的生活和社会情形。其诸部不一,略好些的“不专射猎”、“略事耕种”,有初步的农耕文化;较落后的则仍为“常为穴居”、“无市井城郭”的景状,乃至保持父母死后“以尸饵貂”或“亲死刳肠胃,曝干负之,饮食必祭,三年后弃之”之类野蛮习俗。[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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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98 重返这样的历史情境和历史现场,我们才可能谈论和评估宋末明末的思想感情。当其末路之时,成批成批知识分子义不欲生,这种现象,古人以他们自己的语汇,诸如忠信节义之类来表达,而越过这些字眼,举目前望,我们见到的是美善文明行将陨落和隳坏,黑暗、鄙陋、粗粝和蒙昧的逼近。今人或对陆秀夫身为大臣竟背负幼君纵身投海的行为愕然难解,但可以明了他对赵昺所讲的四个字:不可再辱。凡曾置身高度文明的人,对于野蛮的耐受力,都降至极低,表现脆弱。我想起了茨威格的例子。1942年2月22日,这位失去故国的奥地利犹太作家,偕妻在里约热内卢双双自杀。他于遗书中写道:“我向我所有的友人致意!愿他们度过漫长的黑夜之后能见到曙光!而我,一个格外焦急的人,先他们而去了。”[42]作为教养极佳、只能适应理智和文雅的绅士,他弃世时的心情,与宋明之季纷纷赴死的中国儒士或许不乏相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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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03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28]
1706246704 野哭:弘光列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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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06 当然,除了历史处境、主题的变化,也要谈道德。对于明代,道德的话题绕不过去,尤当涉及知识分子意识形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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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08 就此我们先从一个甄辨讲起——至今许多人有误解,以为儒家思想在中国一直居文化领导地位。实际上,二千多年大致只有一半时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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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10 春秋战国,儒家仅列“百家”之一。孔子屡梦周公,其学不行于世;孟子一生,基本在现实中扮演“反对派”角色,忙于争霸的国君也不能用其“王道”。秦,是法家的爱好者,它觉得“儒以文乱法”,于是报以“坑儒”暴行。魏晋间,领一时风骚的士夫,多视儒为酸腐而谑浪之。由隋至唐,文化烂漫,但儒家在其间纵非居于弱势,起码也在苦苦争取稍有利的地位,道、释两家权势都比它大,李姓皇室自命老子后代而崇道,武则天出于打压李氏目的则佞佛,儒家仅在官僚集团部分知识分子中拥有信徒,杜甫、韩愈是两个杰出代表,前者将诗歌创作用于诠释儒家精神,故称“诗圣”,后者文起八代之衰、排斥佛老、为儒家鼓与呼,但终唐一世,文化纷杂多流,无定于一端,儒家绝不享有文化领导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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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12 故而,直到我们眼下讲述的这段历史为止,儒家确居领导地位的,仅三个朝代:汉、宋、明。汉代初年尚非如此,从武帝用董仲舒起,儒家独尊。两汉之儒,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丰碑累建,中国之有学术实奠于此,吾族之称汉人、学问之称汉学,允当之至。但此后约七百年,汉代文化取向并未延续,否则也不会有“八代之衰”的喟叹。直到宋儒起来,汉儒衣钵才被传承。但随之又有蒙元百年截断和停顿,以“光复中华”自命的明人,理所当然大力弘扬、踵继宋学,如此二百七十余年,儒家终于稳居领导地位而不可动摇。满清的入主,虽属蒙元旧事重演,却记取了后者的教训,对儒学改歧视为崇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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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14 此为儒家二千年简略沉浮史,从中我们看到,它对文化的绝对统治并不如何久远,严格说距今仅七个世纪。而这段时间,恰好与中国历史重心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模式移往“夷夏冲突”模式,相吻合、相平行。这绝非巧合。换言之,儒家的思想文化权威地位的确立,与新的历史主题同步,适应、满足、支持了汉族国家意识、民族意识的生长。我认为,它既是中国历史转型和“民族国家”形成的文化产物,也是这一过程明确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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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16 过去,人们将儒学在宋明的绝对统治,视为中国文化趋于封闭、僵化,活力、创造力消失,和所谓“封建性”因袭益重、气息益朽的迹象。此论的由来,是“五四”后对中国自身文化全盘否定,而当时所以觉得可以做此否定,又基于中国在现代性转型中完败于西方的事实——其实就是结果论,既然结果不好,文化就一定是坏的。如今我们知道,线性因果律逻辑,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能成立,很多事情,有其因而不一定有其果,知其果也未见得知其因。其实,针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现代批判,一开始就无关学术、学理,仅出于迫切的功利需要,即以快刀斩乱麻方式使中国开始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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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18 中国的现代转型输给西方,是文化本身的问题,还是有特定的历史原因?西方的现代之路,是不是唯一和必由之路?如无意外干扰,以中国历史和文化原有轨迹,有无可能形成方案不同但殊途同归的现代之路?以我粗浅的了解,都有研究余地。我觉得,宋明之际,中国文化出现了重要异动,中国历史开始了明显有别于过去的叙事、篇章。宋代中国,发生了可能自春秋以来最重要的一次精神思想资源空前大整合,明代则在消化宋学成果基础上,酝酿具有未来意义的新精神格局。两代思想学术的活跃与兴盛,我个人认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师、巨匠辈出,尤其是以学派为特色的思想探索和互动,乃“上下五千年”所仅见。哲学、文艺、史学、宗教、政治、伦理、历算、农学、地理、技作以至命理象数之学,中国所有文化积累,都于此时融汇贯通。而且不止是繁荣而已,更重要的迹象是,于多样化中表现出了超强的思想凝聚能力。理学的诞生,意味着中国第一次出现全国性思想体系。其他划时代思想事件如,儒、释、道在此时实现合流,这是中国精神文明一大进展,突出显示了宋明在文化上的化育力、再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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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20 换个眼光,我们从宋明所见,恐怕就不是封闭、僵化,而是在新的历史处境和主题下,以明确的民族意识,构建纯正中国文化体系。借时下术语,宋明是中国“文化认同”的开端。我们发现,在大致相当的时段,中国所发生和经历的,也是欧洲的情形。宋明的复古与文艺复兴,历史内涵与性质十分接近;宋明理学(近年也称“新儒学”)亦如宗教改革之于欧洲,借解释学的方法和途径,对各自传统的核心价值,加以梳理和镀新;参考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论述,我们感觉,宋明理学与之有并行的精神向度,“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43]这些写在中国童蒙之书里的日常道理,清教徒们也许会觉得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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