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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32 徐汧、杨廷枢唱和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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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34 徐、杨同为复社领袖,人生结局亦同,后者“清至不剃发。丁亥四月,时隐山中被执,大骂不屈”,然后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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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39 欧阳修《五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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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41 欧阳修《五代史》,为正史单立《死节传》之始。宋代之于中国文化精神,有转折点的意义。中国历史的主要矛盾,自兹从原来的自身内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转到“攘夷尊夏”或曰文明与野蛮冲突方面,之后历次朝代更迭,要么是华夏沦亡,要么是民族复兴,二者必居其一。这时渐形其盛的“士与死”现象,将忠君伦理与文化冲突、民族悲情混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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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43 知识阶层是国家精神纽带,价值观变化将首先作用和体现在知识者身上。观宋明士风,敬事不懈、求笃致诚,标引道德、极重格调。那是先前所不见的样态,且一日甚似一日,南宋甚于北宋,明代复甚于宋代,以致终于有了海瑞那样的典型。这种人物,似乎只能属于明代,放到其他历史时期,都难免有失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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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45 黄仁宇称之“古怪的模范官僚”,用“个人道德之长,仍不能补救组织和技术之短”[44]概括他身上的内在矛盾。道理本身不错,但没有放到合适的时间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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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47 组织和技术的建构,没法发生在道德之前;社会现实的改进,总是有赖思想层面的先期豹变,道德也是思想的一个方面。我们都认为法律比道德可靠,道德可以弄虚作假,法律是刚性规则、不易做手脚(其实不尽然);所以,我们呼唤法治社会。不过,法律其实要以道德为先导,在不正确的道德下形成的法律,本身就可能是邪恶的;法律自古就有,显然曾有很多旧法因为错误或邪恶而被淘汰、废除,所以在更好的法律出来之前,实际上有赖道德的先行进化。欧美近世政法制度,就明显是先有新的伦理道德提出,再经社会革命和其他实践转化、落实为约定条文。启蒙思想者所谈平等、博爱,新教伦理所倡劳动、节俭、诚敬,都属于道德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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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49 由此可知,尽管明代士夫“个人道德之长”,暂未“补救组织和技术之短”,也仍不失为中国历史的积极进取信号。至于“以熟读诗书的文人治理农民,他们不可能改进这个司法制度,更谈不上保障人权”[45],此语若加之于彼特拉克、莎士比亚、伏尔泰,其实还不是一样,他们也不能辩驳。“文人”如果能够提供新的精神尺度,就已尽到了作用,改进司法制度、保障人权等,是留待社会加以解决的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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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51 何况自万历间起,“个人道德之长”已经显现出了向干预社会现实方向伸展的趋势,开始与不公、不善、不合理制度发生冲撞(三案、党争),进而因为碰得头破血流,隐然产生革命的思想和愿望。《明夷待访录》,可算一个明证。有人这样评价它:“其中《原君》《原臣》《学校》诸篇,置诸洛克之《政府论》中可无逊色,较之卢梭之《民约论》已着先鞭矣。”[46]而黄宗羲的思考,在当时知识分子中并不孤立。我读过本文主人公徐汧之子徐枋所著《封建论》上下、《井田论》诸篇,觉得他和黄宗羲具体主张虽不同,但所关切的同样是中国如何找寻更文明、更善良的制度。可见“个人道德之长”,迟早总会带来社会进步的追求,它是历史弃恶扬善的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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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53 最后,还想额外谈一个问题。今天,我们普遍厌倦道德论调,确实,道德似乎成了遮羞布。罗兰夫人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说:“自由,多少恶行假汝之名以行!”我们于道德二字,感受庶几近之。我们的厌烦,殃及了古人。说起明代道德厚重,大家每每想到“满口仁义道德,一肚男盗女娼”的名言。诚然,确有那样的事例与现象,我们前面也曾谈到一些。但此刻我想说,明代士夫在何种现实中砥砺名节,这一点人们谈得很不够。虽然帝王君主从来一路货色,虽然历朝历代各有其暴君,但像朱明王朝这样,昏君多如过江之鲫,却实属少见。它先后十多位皇帝,全无劣迹的只有建文帝,基本无劣迹的有洪熙(在位仅一年)、宣德、景泰、弘治四位皇帝。这五人的统治期,全部相加四十年,只占明朝二百七十九年历史的七分之一。其余诸帝,或暴虐或残忍或变态或昏聩或刚愎,不一而足。在他们治下,明代的惨狱酷刑为历代之最、阉祸登峰造极、酷吏凶顽巨星迭出。朱棣虐杀建文忠臣,令人发指,戮其本人不算,复辱其妻女、发为婢奴,甚而株连乡闾、村里为墟;朱厚熜视“刑不上大夫”、“士可杀,不可辱”为屁话,对胆敢抗旨的官员,当场打屁股,是为闻所未闻、明朝独创的“廷杖”;朱由校的镇抚司诏狱,赛过阎罗地府,惨死其中的东林诸君,个个身被重伤、血肉模糊、尸供蝇蛆、溃烂不可识……明代的士夫,是在这样的摧折中讲求操守,将胸间那口正气保持下来,以致山穷水尽时分,我们仍能见到徐汧、夏允彝、刘宗周等个人品质近乎完人的例子,其之不易,作为有“反右”、“文革”经历的当代人,我们应深有体会。近年因为当代文学和精神思想史研究,我考察过当代几十位重要文人和知识分子;两相对照,唯有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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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58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29]
1706246759 野哭:弘光列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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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61 为什么写一写徐汧,现在显得比较明朗了。我们不是要表彰他的死,而是借他为例,追溯中国士阶层的精神史,认识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曾经并不缺少的尊严和高贵。我要补充的是,挑选他来做这种呈现,还有一个原因,即他与徐枋之间的父子传承,这或是徐汧故事更能打动我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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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63 对于赴死的决定,一开始徐汧就没有瞒着儿子。他的死亡准备过程,对儿子是公开的。但当徐枋要求从死时,徐汧阻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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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65 乙酉陆沉之日,先君子日谋死所,顾呼枋而命之曰:“吾固不可以不死,若即长为农夫以没世,亦可无憾。”[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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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67 自认有死的责任,但不是人人须死。他让儿子用另一种方式抗争:活着,做自食其力的人,终生不食清朝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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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69 徐枋用一生来践行父嘱。当年他二十来岁,之后,还有四十年的余生。这四十年间,前二十年遁迹山野、不入城市,后二十年坚卧土室、闭门扫却。长年“炊则无米,爨则无薪”[48],“床床屋漏,几废坐卧”[49];其子“衣无襟袖,两手瘒瘃,履穿不苴,足趾在地”[50];自己三十来岁时,“须鬓亦半白矣”[51]。后为维持一家生计,不得不作画卖画。如今,这些遗墨已成艺术品市场炙手可热的奇货,然在徐枋当日,“近资笔墨,聊以全生”,“若欲求富,当不为此”,有的买家出于所购增值目的强求属名,遭到坚拒:“以避世之人不应以姓名笔墨流落人间”,“比年以来,物力日艰……故不得已而卖画,聊以自食其力而不染于世耳”,“卖者不问其人,买者不谋其面”。[52]不知今之徐枋书画购藏者,有几人不是出于价昂逐富,而能把它们视为中国文化一笔高洁的遗产?丁酉年(1657),鉴于孩子渐渐懂事,徐枋特作《诫子书》,订十条规矩。第一条“毋荒学业”(必须读书),第二条“毋习时艺”(不准研习八股,以杜绝仕事清朝),第三条“毋服时装”(不着满服),第四条“毋游市肆”(不预交际)……满纸令人肃敬惕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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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71 故汧、枋父子,有死有不死,而死与未死,精神则一:都以一介书生,按照使命或本分,竭己所诚,稍效涓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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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73 士者云何,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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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75 [1]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第5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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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77 [2] 张泽《〈新刻谭友夏合集〉序》,《新刻谭友夏合集》,续修四库全书一三八五•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3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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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79 [3]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第5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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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781 [4] 计六奇《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第6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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