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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昌灞陵桥头,上刻“汉关帝挑袍处”六个大字,左侧两行小字:“总兵挂平贼将军印援剿总兵官后军都督府都督左施银十两 岁次庚辰中秋吉旦”,说明此碑立于崇祯十四年(1641)。俗谓碑文乃左氏遗墨,实则他目不识丁,写不了这样一笔字。碑中言之甚明,他仅为出资人而已。但此碑终究与左良玉存在直接关系,也算稀有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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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乖张,还体现在“反智”而又“足智”。《明史》本传一开始就评价他:“目不知书,多智谋。”好像格格不入——不知书何以多智?但他确将这两点集于一身。他纯属文盲,以至于有下面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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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援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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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下文人起草的文件,他休说读懂,听都听不明白。结果,来了个说书匠柳敬亭,半文盲,比他略强,写点什么错别字连篇,但没有关系,左良玉喜欢,认为水平远在文人之上。为什么?因为柳敬亭的言辞套路,都从“说部”中来。之乎者也左良玉听不明白,评书故事却不难入耳即懂,于是“无不与宁南意合”。黄宗羲对此忍无可忍,斥其“宁南身为大将,而以倡优为腹心,其所授摄官,皆市井若己者,不亡何待乎!”然而,黄宗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左良玉虽目不识丁,不读书、不看报、不学习,在明末赳赳武夫中却偏以多智著称。明军将领“肌肉男”多如牛毛,左良玉不是。他打仗不用蛮力,靠的是心眼儿、经验、审时度势和预见。崇祯十一年正月,左良玉大破张献忠于郧西,后者逃到南阳,效孙悟空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之计,全部换上官军旗号。左良玉赶到后留了心眼儿,不曾中计,躲过圈套。张献忠只得拔腿再逃,左良玉“追及,发两矢,中其肩,复挥刀击之,面流血,其部下救以免”。逃到谷城,张献忠情急再生一计,“请降,良玉知其伪,力请击之,文灿不许。”[26]入川作战,左良玉见识再次高出主帅一筹;当时,杨嗣昌认为要截张献忠后路,防止其掉头返回湖北,“促贼反楚,非算也”,左良玉指出,恰恰相反,“贼入川则有粮可因,回郧则无地可掠”[27],应集中兵力正面歼之。此皆以智用兵之例。不但对敌,对朝廷、上司、友军,他同样工于心计。二千人起家,十余年间握百万之众,倘非深惟重虑,何以致之?其实,连他吃败仗,包括贻误军机,有时未必因为别的,而是过于黠慧狡狯的副作用,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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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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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观察,他是难以一语括定的人。但围绕他,却经常各执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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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如清朝官方所修《明史》为他写的本传,看法是负面的。本来,左良玉与满清关系甚浅。虽然他从军之始在辽东,“发迹”(得任总兵)亦由松山、杏山对清作战,但大部分戎马生涯毕竟是“剿寇”。满清所以对他维持负面评价,应非出于“私仇”,主要是不满他的不忠王事。官史,都以弘扬忠君大伦为主旨,对左良玉这种公然叛逆之臣,裁以贬斥并不意外。不过,我们想借这机会谈谈官史的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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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一提到官史,普遍奉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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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对野史(私家史撰)则抱以疑薄。这是误区。首先,官史、野史的关系,远非所以为的那样悬隔。至少对《明史》我颇有把握说,它的修纂,大量采用了野史。康熙间史馆初开,即以两事为要,一是征鸿儒博学,一是征民间私撰,后者便是为修《明史》充实资料计。实际上,如果阅读积累较广,对《明史》某传某事,往往不难于指出其本自某某野史,甚至原样字句抄于后者的情况也很常见。以左良玉本传为例,“大凌河围急,诏昌平军赴援,总兵尤世威护陵不得行,荐良玉可代率兵往。已,恂荐为副将,战松山、杏山下,录功第一”,即出侯方域《宁南侯传》;“长身面,骁勇,善左右射”一句则径录自侯传,字字不差。其次,迷信官史之不可取,还因它出于满足自身意识形态需要,必对史事有所“笔削”,或加抹隐,或有捏合,总之要动些“手术”。比如,对重要的朱仙镇之役,本传就耍了不少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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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四月,自成复围开封。乃释故尚书初荐良玉者侯恂于狱,起为督师,发帑金十五万犒赏良玉营将士,激劝之。良玉及虎大威、杨德政会师朱仙镇,贼营西,官军营北。良玉见贼势盛,一夕拔营遁,众军望见皆溃。……帝闻良玉败,诏恂拒河图贼,而令良玉以兵来会,良玉畏自成,迁延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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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南侯传》则记其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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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大出兵,与李自成战朱仙镇,三日夜而败。良玉还军襄阳。初,良玉三过商邱,必令其下曰:“吾恩府家在此,敢有扰及草木者,斩!”入城谒太常公,拜伏如家人,不敢居于客将。朝廷知之,乃以司徒公代丁启睿督师,良玉大喜踊跃,遣其将金声桓,率兵五千,迎司徒公。司徒公既受命,而朝廷中变,乃命距河援汴,无赴良玉军……卒不得与良玉军会。未几,有媒孳之者,司徒公遂得罪,以吕大器代。良玉愠曰:“朝廷若早用司徒公,良玉敢不尽死?今又罪司徒公,而以吕公代,是疑我而欲图之也。”自此意益离,遂往来江楚为自竖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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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点不同:一、左良玉朱仙镇之败,本传作“一夕拔营遁”,侯传记述是记大战三昼夜后,左良玉才落荒而逃。二、本传“诏恂拒河图贼”的叙述,缺“朝廷中变”,“无赴良玉军”的背景;根据侯传(及《崇祯实录》《国椎》等),左良玉得到的消息本来是侯恂直接涖临左军,所以他特遣金声桓前往迎接,讵料朝廷中途变卦,改让侯恂在黄河北岸督师,阻其与左军相会。三、“而令良玉以兵来会,良玉畏自成,迁延不至”,叙述也是含糊的,倘依侯传,左迁延不至的原因是“司徒公遂得罪,以吕大器代”,亦即再召左良玉时,侯恂已遭解职,而代以吕大器;换言之,左良玉所拒奉的非侯恂之令,是吕大器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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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遁”之说,以我读到的,应出《明季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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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玉与自成相距于朱仙镇,麾下近二十万,郧抚王永祚在内,良玉在外,约为固守。一夕,良玉忽携大众遁去,城中遂不可守。[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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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传舍“三日夜”而就“一夕”,自然因后者较吻合全篇的左良玉形象定调,而从与左良玉史事的亲疏远近论,本来明显应首先考虑从侯传。况且,即便对计六奇的笔意,本传实际上也做了手脚。《明季北略》原文的“一夕”只有“某晚”的意思,改为“一夕拔营遁”,给人印象是,左良玉“仅一夜”就拔腿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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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明史》定下的基调,左良玉该入“奸臣传”才对。但是它有些为难,因为“奸臣传”里有马士英和阮大铖,而左良玉恰恰是马、阮死对头,连兵变也打着讨马、阮的旗号。于是,只好将这棘手问题置之不顾,既不入左良玉于“奸臣传”,又把他写得与奸臣无两。在另一些人,同样为着这棘手的原因,很难面面俱到、自圆其说,也索性执于一端,顾头不顾腚。这些人,便是东林-复社分子或其同情者。他们因为左良玉乃唯一明确反马、阮的军事强人,而回护之,替他作种种辩护、遮掩,甚至是粉饰。东林大佬钱谦益称之“誓剜心肝奉天子”[29];复社魁首杨廷枢认他“原不欲负朝廷者”[30],张岱则说:“左宁南,真挚开爽人也,而为黄澍所弄。黄澍挟左帅而参士英,挟左帅而杀缇骑,挟左帅而传檄南都,挟左帅而称兵向阙。”[31]用一个“挟”字,开脱所有。入清后的龚鼎孳始终有“宁南情结”,念念不忘、爱屋及乌,把曾为其座上宾的柳敬亭炒作成“活着的传奇”……正是这些舆论,经过半个世纪的发酵,才促成《桃花扇》中那么一个英姿、悲情的左良玉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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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抚兵”、“投辕”、“哭主”、“草檄”、“截矶”中多次登场。与《明史》本传截然相反,孔尚任笔下左良玉不仅完全正面,甚至直追当代文艺“高大全”人物。他的开场诗唱道:“七尺昂藏,虎头燕颔如画,莽男儿走遍天涯。活骑人,飞食肉,风云叱咤。报国恩,一腔热血挥洒。”[32]外予张翼德之雄姿,内赋“一腔热血”之胸怀,真是忠勇俱全了。随后的“自报家门”,说“那李自成、张献忠几个毛贼,何难剿灭。只可恨督师无人,机宜错过,熊文灿、杨嗣昌既以偏私而败绩,丁启睿、吕大器又因怠玩而无功。只有俺恩帅侯公,智勇兼全,尽能经理中原,不意奸人忌功,才用即休,叫俺一腔热血,报主无期。”[33]都是旁人误国,他左良玉只能像岳飞那样空悲切。癸未(崇祯十六年,1643)左良玉曾移军东下,准备“就食南京”,当时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请侯方域以其父名义,修书劝阻,此信即《为司徒公与宁南侯书》,《壮悔堂文集》卷三可见,信中说“阖门百口,将寄白下,喘息未苏,风鹤频警,相传谓将军驻节江州,且扬帆而前,老夫以为必不然”[34],语气虽缓,而暗藏指责。此事凿然不疑,而《桃花扇》写到此,居然让收到信的左良玉含冤叫屈:“恩帅,恩帅!那知俺左良玉,一片忠心天可告,怎肯背深恩,辱荐保。”[35]“草檄”一折,安排了兵变发生前左良玉一段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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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大怒介]我辈戮力疆场,只为报效朝廷;不料信用奸党,杀害正人,日日卖官鬻爵,演舞教歌,一代中兴之君,行的总是亡国之政。只有一个史阁部,颇有忠心,被马、阮内里掣肘,却也依样葫芦,剩俺单身只手,怎去恢复中原。[跌足介]罢,罢,罢!俺没奈何,竟做要君之臣了。[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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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正气,舍身成仁,犹在史可法之上,简直成了明末孤忠。及至九江吐血而亡,场上齐声献上一曲:“大将星,落如斗,旗杆摧舵楼。杀场百战精神抖,凛凛堂堂,一身甲胄。平白的牗下亡,全身首。魂归故宫煤山头,同说艰辛,君啼臣吼。”[37]歌颂他的忠魂飞向“故宫煤山头”,与崇祯皇帝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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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明史》左良玉传,还是《桃花扇》左良玉形象刻画,都说明了一点,即:假如人们只是专注于自己观点,会离事实多么远;抑或,如何不在惜客观。以至于它们明明描写同一个人,读者却无法在这个人身上找到共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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