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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来,门衰祚薄、人丁零落。眼下,涧上草堂仅余一老翁、一嫠妇、一稚子。念此,徐枋投向华氏母子的目光,酸怆中不免闪过一丝歉疚。他命华氏取来纸笔,强撑病羸,于枕上草成遗书。头一句便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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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媳孤孙,不可移居荡口,山居不便,入城可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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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纪前,徐枋立誓“不入城市”,矻孜以持,无论怎样艰难困苦,从不动摇。此时,眼望寡媳孤孙,他终于改口。荡口,大概就是位于苏州、无锡之间的荡口古镇,其距城市益远。想来华氏曾经提出,一旦阿翁故去,孤儿寡母恐难存活山间,可否迁往既远离城市、又较易生存的荡口小镇?现在徐枋明确表示:不必迁荡口,华氏应该带着复官直接返回苏州城内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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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平生知之深而信之笃,谓在我可托孤寄命者两人,一为易亭,一为次耕。”易亭乃杨震百之号,此刻正在身边。次耕,是徐枋弟子兼忘年交潘耒的表字,时在外地;因此,遗嘱特地写道:“今次耕在远,不及面属,然小孙将来自叨卵翼,奚俟面属哉。”老牛舐犊,情所难禁。还有一条是专写给华氏的:“自我身后,一应家事,无论巨细,俱要仰重杨先生经理。”虽是嘱命儿媳,其实是对友人的深深恳求,仿若说:这可怜的孤儿寡母,往后就全拜托你们了!随之有“书毕洒然”四字,是仅有的自写心情的一句。终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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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年九月二十日巳刻,秦余山人俟斋遗属,付寡媳华氏,临危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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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危之笔”,显示他的情况相当糟糕。所以我们推测,应是写完遗嘱不久,徐枋便阖上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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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清初明遗民“海内三高士”的最后一人,亦告殁卒。之前,沈寿民(眉生)死于1675年(康熙十四年),巢鸣盛(端明)死于1680年(康熙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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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燮(《原诗》一书作者)为徐枋撰写墓志铭,记述死讯传出人们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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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岁甲戌九月,有明孝廉徐俟斋先生以疾卒于天平之山舍,阖郡之人咸惊相告曰:“噫,俟斋先生死矣。”四方之士无论与先生识与不识,其知有俟斋先生者,亦无不惊且疑曰:“俟斋先生信死乎,其传者妄耶?信死矣,后死者其孰与于斯矣?”欷歔太息,至有泣下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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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且疑”,并非突然和意外——以徐枋的健康状况,死亡对他随时都有可能——而是无所适从。似乎斯人之逝,一种精神也随他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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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徐枋资料,以及构思谋篇,无论行坐,《勇敢的心》A Gift Of A Thistle、The Secret Wedding、For The Love Of APrincess诸段,都在耳畔,即此时亦然。尽管徐枋与那苏格兰好汉华莱士,个性无关,一生作为也殊少相类,然而詹姆斯•霍纳的配乐,却能投合我对徐枋的感受,尤其爱尔兰风笛和哨笛所奏主题,似能把苏格兰高地的荒莽,幻化于苏州西山的清孤。有心读者,亦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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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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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元年(1645)五月,清军下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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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六月十二日,发布薙发令。徐枋的父亲、复社名宿、弘光朝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徐汧,即日在苏州虎丘新塘桥从容赴水。至友陈子龙认为,此举起到表率作用,“自是而后,吴士之仗节者若冢宰徐公(徐石麒)、纳言侯公(侯峒曾)、考功夏公(夏允彝)、进士黄公(黄淳耀)若而人,然公死最先,若为之倡。”[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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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枋本欲追随父亲,而受阻于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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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陆沉之日,先君子日谋死所,顾呼枋而命之曰:“吾固不可以不死,若即长为农夫以没世,亦可无憾。”而枋窃不自量,必欲从死,不谓天实靳之,致闰月十二之变,枋以病垂死另居,弗克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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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南京失陷,徐汧即抱殉国之志,开始郑重考察适合的死所。薙发令突然下达,将计划打乱。闰六月十二日之死,应属仓猝。这时,徐枋正好生一场病,而错过和父亲一道行动。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父亲命令他活下去。他多次追述父亲的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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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之夏,先人将殉节,仆誓必从死。先人呼仆而泣,谕之曰:“我固不可以不死,若即长为农夫以没世可矣。”仆死志未遂,故谨守先人之一言,至二十八年而不变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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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若以为此乃托辞,也不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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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免犯些嘀咕:即便当初因病错过,以后仍有的是机会,何以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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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时对于徐枋,死相对容易,活下去反更艰难。这一点,待我们将他后五十年岁月细细看过,不难知悉。眼下,先讲一点时代的隔膜——几百年来,道德观隔如霄壤,古人的内心世界,我们往往已无法走近。关于徐枋“誓必从死”而未死,可着重体会他所说“命之曰”、“谕之曰”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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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涉及的是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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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孝”之一字,至今也仍常言及,古意却已宕尽。今人言孝,指对父母感恩、报恩,实即“爱”的一种。而在古人,严格说,孝并非情感概念,至少不能只以情感视之。爱,不是孝的前提或根芽。子之孝亲,并非因爱而孝,在于不得以不爱为由而不孝。孝乃天经地义,没有理由、不得推托。为人之子,无论父母如何待你,或你认为父母待你如何,都必须尽孝。否则,对父母满意则孝,不满意则不孝,岂有此理?进而言之,由于孝本乎责任和义务而非感情,其之落实便明确地归之两个字:服从。“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论父母让你做什么,也不论你以为他们对与不对或有无理由拒绝,都得不折不扣执行,绝不违命——这才是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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