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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12 徐汧不单命他活下去,还规定了活下去的方式:“长为农夫以没世”。这是更关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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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14 “长为农夫以没世”,直译是“当一辈子农民”。但我们又遇到了古今言语的隔阂,当真理解为“当一辈子农民”,我们对徐汧究竟在说什么,就不能读懂。“农夫”在这里非指农民,而是一种生存状态。大家知道过去有“养士”一词。古代士阶层本身不事生产,支取俸禄以存,是靠国家养着的,故称“养士”。既为国家所养,就得听命、服从、效忠国家,这叫食人之禄、敬人之事。农夫正好相反,寸丝半粟皆取诸己,不靠人养,自奉自给。因而很好理解,“长为农夫”,实际是要徐枋彻底退出士的行列。说白了,徐汧命令儿子,终身不做清朝的官、不食其禄、不为它做事。崇祯十五年(1642)徐枋已经考取举人,有正式的做官资格,这资格到清朝仍然有效。满清定鼎之初,干部稀缺,需要大量知识分子,曾在各州县发榜“征贤”,甚至到处派公人“缉拿隐逸”。显然徐汧已料到如此,故遗此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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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16 “严命”之“严”,不是严厉的意思,好像徐枋是个官迷,徐汧知子莫如父,为此给他下了这道死命令。并不是那样。这里的严,是指严峻。假若一个人自从生下来,便以将来做官为旨归,围绕他的教育和养成也都以此为计划,除此以外再无长技,而一旦断了此路,还得活下去,徐枋的未来就是这样。他已经二十四岁,任何实际的养活自己的技能,一丁点儿没有。父亲立下“长为农夫”的规矩,只给他原则,不告诉他办法,实际是空洞的。怎样去做那个“农夫”,完全要靠他自己来落实和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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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18 然而,这尚属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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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24 野哭:弘光列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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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26 头一道难关,不是如何活着,是不被活着所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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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28 父亲死后大约四个月,发生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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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30 昭法(徐枋表字)匿身松陵,全发被获,长立不跪,叩亦不答。主者无如何,乃髡而释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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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32 髡,就是剃发。满人发式,髡其前顶,而以脑后之发结辫。中国则自古任其自然,幼年散发披肩,成人束发而冠。清军入关后,最初仅规定出来做官的须改满人发式,对民间无要求。乙酉年五月下江南后,却突然改变政策,在全国不分阶层全面推行薙发令。当时,徐枋隐姓埋名,匿身乡间,终还是被捉住而惨遭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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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34 这个“惨”字,今天大抵也不知从何说起了。事情本身,无非关乎几绺头发,何伤大雅?如今,谁又在乎换换新的发型呢?历史沧桑,有时确实让人哭笑不得;同一桩事,今人觉得或仅涉趣味、时尚,古人却目为性命交关。打个比方,按那时中国人心情,把头发剃作满人那副模样,就好比业已习惯以衣裹身的文明人,突然被强迫赤身裸体,或如野人一般仅以树叶、兽皮遮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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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36 这如何可以接受,又如何不激起拼死抵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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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38 说到明清鼎革一段,人往往以为,满清灭明引发了尖锐民族矛盾。实则细细考究,单论明朝灭亡本身,并未如何造成巨大冲击。江南初下,各地都还平伏。清军占领南京后,一路东进,颇称顺利。计六奇在无锡目睹清军过境,有“观者如市”[11]的描述,民间态度可谓处之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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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0 波涛陡起,全因那条薙发令。此令既下,旬日之间,江阴、嘉定、松江、无锡、吴淞等地义帜遍树,烽烟四起。那么,满清本可“平稳过渡”,却为何惹是生非,死活要搞薙发令?其实,双方对此事的读解是一样的。汉人把薙发视为亡国奴标志,如刺于罪犯额上的金印。满清则对汉人心理明镜高悬,知他们虽“观者如市”,暗中还是以文明人、优等民族自居,而视胜利者和新统治者为野人部落;所以,决意借薙发令打掉其自尊心,令彼知悉今日世界乃何人之天下,以及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胆敢不遵,格杀勿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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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2 于是,头发或发型,成了1645年中国的殊死主题。如今,听说过“嘉定三屠”、“江阴八十天”的人总还有一些,然而,知道这些大血案完全都因薙发令而致,恐怕是不多的。在此我们却可明言,若无薙发令,根本不会有那些惨剧。多少人为此死去?整座江阴城,最后仅剩躲在寺观塔上隐蔽处的五十三人[12],嘉定“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膏浮于水面”[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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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4 我们要把徐枋受髡放置在上述大背景下,来领略他的奇耻大辱。应该提到的背景还有,乃父徐汧是为不受薙发之辱匆匆自尽,徐枋最尊敬的两位父执杨廷枢、陈子龙,他的经师朱集璜(《朱子家训》作者朱柏庐之父),也都为反抗薙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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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6 所以,先要蒙受这个耻辱、忍住死的冲动,继而又带着这样的痛楚、顽强活下来,事中事后对徐枋都是可怕的折磨。徐枋于这遭际,自称“偷生苟活,致毁体辱亲。”[14]《答吴宪副源长先生书》悲愤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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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8 因变姓名,匿迹芦中,濒死数番,流离四月。意或可以徼倖万一,不谓更罹意外,身婴骇机。当是时,全发被戮,早见先人,未始非初心也,而事与心左,复受髡刑。[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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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50 他的用词是“被戮”,认为等于死过了一回。经历此事,身虽犹存,感觉却如百孔千疮。可以想象,当他挺直身躯,一语不发,仰受耻辱,“活着”怎样变成了冷酷的刑罚。倘听从于内心,他必愿一死;难就难在父命在身,竟不能死——他的用语是“偷生”和“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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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52 他与父亲的生命,也许都在于证明什么。不同的是,徐汧用死,徐枋却必须用活着来完成。后者其实是更难的。五十一岁那年,他检视既往,郑重地说:“二十八年未尝有一转念,未尝萌一退心”。此语的分量,在于说这话的人内心已无生理,生命每分每秒都仅剩下痛苦,然而却要咬牙坚持。有时我想,当徐汧要求儿子活下去时,大概未曾替他虑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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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58 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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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60 甲子(1684)秋,国亡四十年之际,徐枋编定其文集《居易堂集》,为之序。曰:四十年来“束身土室,与世诀绝”[16]。又曰:“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户室。”[17]这是他对自己“死志未遂,苟存于时”生涯的基本概括。此等情状,我们今天也有一词,叫“自闭”,自我封闭。乙酉年后,徐枋用以抵抗现实的唯一办法,就是完全自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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