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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02 徐家有地六顷[24],阖族共有,称“义田”:“先人创立义田,均润同宗”,“十七年来,食租则阖族成丁”。[25]据以知,国变后头十七年,徐枋可从田租中分得一些维持生活。但这来源到辛丑年(1661)戛然而止。原因是,这年正月二十九日,甫继位的康熙皇帝下达奏销令,指责“直隶各省钱粮拖欠甚多,完解甚少”。[26]东南逋逃严重,实因赋税太重。康熙为制伏江南士族,厉行追逋。竟下令“十年并征”,要将十年来拖欠的一并征缴,很快酿成血雨腥风的“奏销”、“哭庙”之案,“江南奏销案起,绅士絓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27]由此,东南一带颇以地多为忧、以田产为累,急于脱手而争相贱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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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04 这情形,徐汧哪里能料?然而父亲死后不久,曾有人以先见之明悄悄指点徐枋“将来田必为累”,他并未引起警觉,而“坚执以先人遗泽,岂敢轻毁”。如今,事实果如人言:“讵意年来钱粮干系如许重大,豪里罣误则身受戮辱,家以破碎……展转思之,不寒而栗,俱非世外隐居之人所宜以身为尝试者也。”乃于是年秋致信阖族,建议“逐分剖田”,“在阖族仍享义田应得之利,而在枋则无户役非常之害”,急欲摆脱赋役阴影。[28]徐枋与这六顷田产的具体关系,资料不详,然揣《与阖族书》“枋虽不肖,仰遵先志,守而勿失,亦十七年如一日也。”似乎他在其间是个主事的角色。现在他想通过分田,由阖族分担责任。但这建议,族内不但反应冷淡,事实上还想把逋赋之责全推在他一人身上。罗振常就徐枋遗墨《与吴修之书》所作说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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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06 事急,先生弟贯时及族人独诿为先生所欠,先生乃为逋犯,辗转逃匿,倖免于祸。此与吴修之书当在初逃亡后,其时必遭公文逮捕,须对簿公堂,不得已携眷逃匿。书中“种种横逆,种种构陷”与夫“避讼”云云,明指此事。[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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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08 情况之危急,也可从当时写给友人的求援信看到:“今又为弟侄官逋之累,非死则辱”,“一家八口,尽在危地”,因此产生逃亡念头,“卜隐苕霅之间,埋名避世,便当与吴门绝”,请求为他提供托身之地:“未知执事能以伯通之庑假我否?必绝远城市,可以栖托,数椽足矣。”[30]求援似乎无果,徐枋不得不在茫无去处情况下逃离金墅,窜伏山林、寺院,开始四年逋赋生涯。逃时,“举家孑身而出,仅存一随身单布衣,一衣之外,荡然靡有一存。”[31]显然从这时起,他完全失去生活来源。先前《诫子书》谈及这六顷田地,还说:“我意守此汙莱,上足以供祭祀,下足以给饔飡,迨汝曹之长成,各授百亩,以为衣食之资。”[32]现在可算“破产”,沦为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所以,说起徐枋彻底隐居,不全是思想方面的发展,实有奏销令这一直接原因,否则金墅十二年那种状况也许会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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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10 徐枋真的需要“自食其力”了。然而,能做些什么呢?我读过的明遗民事迹,有的靠砍柴卖柴谋生,有的靠小手艺。比如巢鸣盛,“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价等金玉。”[33]徐枋大概没有这些本事。本来对他最合适的,或是像黄宗羲那样,做西席、办书院,收徒授学、指导制艺,但他对此誓不肯为,连自己儿子都禁止,又怎会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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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12 幸好,他是一位绘画天才。自幼能画,“仆作画三十年,而卖画未及数载。”[34]如果他是在奏销令后即约康熙元年其四十一岁开始卖画,推算起来,“作画三十年”起点大概相当于五六岁的时候,可谓神童。其之画作,当时已享誉甚高,如今更乃拍卖之奇货、藏家之珍颖。他凡事谦抑,独对己画不掩自得,一次谈其《邓尉画册》:“写景命意,颇极笔墨之致,自谓不让古人,见者亦惊叹绝倒。”[35]黄宗羲曾叹“其画神品”。[36]他后来生计,依他自己概括只有两条:“傭书卖画,典衣损食”[37],一靠出售书法画作,二靠卖衣缩食。黄宗羲说:“苏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为一会,次第出银,买其画。以此度日而已。”[38]佩服他志节的人,每月聚集一次,共同出资买画,有“义买”的意味。又传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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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14 豢一驴甚驯,通人意,日用间有所需,则以所作书画卷置簏于驴背驱之。驴独行及城阃而止,不阑出一步,见者争趣之曰:“高士驴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备而纳诸簏以为常。[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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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16 罗振玉以事异乎常识,斥为“市井无稽之谈”。倒也未必。“老马识途”确实是有的,动物不一定如人想的那般低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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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18 然而,傭书卖画,仅不致饿死罢了。如今画家是好职业,稍有名声,可致优裕,几百年前恐不其然。尤其徐枋的卖画,“态度”又很不好——除非作而以赠切近朋友者,他拒绝属名。换言之,他的属名之作非卖品,公开出售的却都不属名。还有,他卖画不肯见面交易(故有上述驴载画至城边随人自取故事),凡欲面请,一概谢绝。当时有个王生,屡次强求徐枋属名,且以为诱以金钱即可让徐枋改变态度,徐枋大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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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20 仆之傭书卖画,岂得已哉?仆之傭书卖画,实即古人之捆履织席,聊以苟全,非敢以此稍通世路之一线也。而足下每每强仆以书字,毋乃与仆之初心大刺谬乎?况仆之不书字,亦正以苟全也。心之精微,口不能言,岂易一二为足下道哉?乃仆辞之甚苦,而足下犹必絮言其人若何品行,若何家世,不妨为书字。噫,何足下之难晓如是乎?岂仆之有所拣择,简傲而云然乎?噫,亦谬甚矣。仆尝谓索仆书画而必强仆以书字,亦犹于茹素之人而必强进以鱼肉,既已谬矣,及其坚辞,而犹盛言鱼肉之可食,不更大谬乎?承委种种,并厚币,一一完璧。鄙人硁硁,苟非吾意,虽千金所不欲也。[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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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22 致另一人信也说:“今不知我者至因仆之卖画而屡屡强其所不欲,或欲书字,或须面请,尔尔则输重价,不尔则未能如值,仆笑谢之曰:‘若欲求富,当不为此。’”[41]这些人,其实重其名而不重其画,买画非因艺术价值,而是借高士之名以炫耀,所以才非求属名或面请。话说回来,徐枋若想脱贫脱困,并非难事,只须给画作标上姓名,或卖画时不吝谋人一面,对方出价都可翻倍。但他坚持不肯,还说:“若欲求富,当不为此”,卖画不为求富,求富则不卖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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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24 既然卖画,便涉金钱,为何又“耻言利”呢?这就是他“犯轴”的地方。他有界限,界限又极简单:他的卖画,只是谋生;限度只及自给,俾以独立、不求或不染于世,逾此分毫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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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26 故不得已而卖画,聊以自食其力而不染于世耳……卖者不问其人,买者不谋其面,若百年采箬,桃椎织屦,置之道头,需者随其所值,亦置道头而去。[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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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28 说自己书画,就像摊头的鞋帽伞笠,不是雅艺玩设,也无关声誉名望,随值随给,不值则不取。没有人到集市买菜,会问黄瓜、豆角、茄子是哪家地里长出,或非待农夫刻名其上而后买之。在徐枋,书画就是由他出产的黄瓜、豆角、茄子,没有任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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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30 这些书画,精神内涵绝无仅有。西方也有凡•高等在世贫而不售、死后身价飞腾之例,徐枋却还不属于这种情况。他明明可获丰厚润笔,而敬谢不敏、甘守贱价。不知今以高价购藏徐枋作品之买家,有几人能于行情之外也能珍重这种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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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35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46]
1706247636 野哭:弘光列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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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39 以他的冥顽,而若实现温饱,岂得能之?于是,寒馁之诉便一直尾随他的笔端。逃离金墅不久,他挨饿不过向姐夫求救,语气近乎乞怜:“今所切商者,吾兄前云有米几挑,欲携以饷弟,弟日日绝粮,万望即日设法送来,至感至感。”[43]大约1654年,忽接久疏音讯的老师姜荃林先生来信,回信报告自己近况,说是“粗布不完,粥不给,室人遍谴,稚子恒饥”。[44]1672年一信称,这年冰雪连旬,特别寒冷,然而全家却不得不将棉被送去典质,以换口饭吃,整个冬天“妻孥号寒,酷同露处”。[45]《与葛瑞五》述其写信当日,大雨如注,“炊则无米,爨则无薪”,只好“闭门高卧”。[46]过不多久,就连以睡觉抵抗饥饿这法子,也失去了——因为破屋已经严重漏雨:“日来独处一椽,而床床屋漏,几废坐卧,此又是饥寒之外另一况味。”[47]《诫子书》中有一段,专讲境况如何之愈下,“十三年来穷愁困顿,日甚一日。数年之前俯仰粗给,仅无余资以供杂事,两三年来则左支右吾,仅得三餐。至于去冬以及今夏,则日食一饭一糜而已,或并糜而无之,则长日如年,枵腹以过”,全家每天最好不过一干一稀,有时索性连那顿稀粥也得省却。孩子们脚上鞋子破了不能补,身上寒衣里面是没有棉絮的。他很惭愧地对孟然说:“独是俯育不周,不得不令汝寄食外家”,做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只好让你入赘外家……[48]孩子如此,他自己呢?“冬夏止服一苎衣。”[49]苎,是麻的一种,毫无保暖性。从冬到夏,亦即全年,徐枋都只有一件麻衣可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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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42 印象尤深,是戊戌年(1658)春节所作《病中度岁记》的叙述。文中先回忆了昔年父母及祖母都还在世时,徐家的过年情景。那时,平时虽亦拮据,但父亲出于孝敬,慰祖母之心,逢年总是办得隆重:“每当除夕晡时,先公必呼枋、柯易礼服,先公率之,以祠五祀,拜家庙,鱼菽糕果秩秩也。进而少休,甫暝,集余兄弟及女兄弟于堂上,则已烧椽烛如画,焚百和香,香气烟煴袭人衣,先公先夫人各盛服而出,率余兄弟同人,至太夫人前拜请,至堂中共举觞焉。”继而述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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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44 至于今之岁交,瓶罄罍耻,除夕晡时尚未午饭,而又未知次日饔飡之何在也。复值余危病,息偃在床,百度皆废,以致祠神祀先,鱼菽不供,糕果不荐,青灯熒熒,家人相对,四壁悄然。而子女幼稚,但知令节,不解人意,竞来相聒。姜豹操井臼,通子觅梨栗,而衣无襟袖,两手瘒瘃,履穿不苴,足趾在地,每一顾之,焦心腐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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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646 他特别提到,这一年年景原少有的好,“米价甚贱,为数十年来所未有”,就连最穷的人家,“无不食精凿,制糕糜”,唯独自己家,一直到除夕晚间,却连午饭还没吃上![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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