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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792 印章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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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794 其一“徐枋”,阴文;其二“俟斋”,阴文;其三“俟斋”,阳文;其四“秦余山人”,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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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796 若依此信,徐枋、汤斌竟是见了面的。信发现于嘉庆十九年甲戌,时任江苏巡抚的初彭龄,接待了据称是徐枋后人的某来客,手执此信,请初彭龄作跋。初彭龄的心理,自然和大家一样,如获至宝:“余窃惟俟斋国初高士,文正公当代名臣,百余年来,海内声望,如在目前。余生也晚,亦深幸得遇山民,获见前贤手迹,如聆两先生之謦欬也。因沐手敬识数语于后。”[68]来人请他作这个跋,其实相当于文物鉴定,借重其言、变伪为真。但正像罗振常指出的,此札断系“伪托”。此前,无论诸家或地方府志,所载都是汤、徐未晤,百年后,却乍现此信。况信中口吻,既明显有“后学仰视”视角,又颇陶醉和玩味着双璧先贤终得一晤。尤其汤斌谈己作,自称“深悯吴民,用意良苦”,殊非合体。这封信,如果是徐枋后人造假,应出于增重涂饰之私心;倘系旁人伪托,便是好事者以制造名人“佳话”之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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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798 按照经验,隐者避官不见,往往是嫌来者职衔不够,或放长线钓大鱼,或攒足人气、等待更合适的时机。然而徐枋,县处级不见、厅局级的按台婉拒也罢了;眼下,来了省部级高官,布衣枉驾、给足面子,还让人家吃闭门羹,这就不免让人不懂。于是有人揣摸,既然不求显身,应该意在扬名吧?一位王姓书生,我们不详其名,就这么猜测徐枋。从徐枋语气看,彼此还是朋友。可对这位朋友,徐枋却发了很大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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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00 仆三十年来息影空山,杜门守死,日慎一日,始则不入城市,今更不出户庭,仆之自处确乎不移,然亦冀友朋之默体吾心,有以相成也。今足下自称与仆相知,乃尝言时称颂我于当世,已大谬矣;又尝谓我某公欲求见,某公欲问遣,某公欲一及徐子之门,不更谬耶,何不知我如是耶?以仆今日所处,一与世接,便是祸机,何也?从之则改节,违之则忤时,忤时祸也,改节尤祸也。故仆于斯世,宜使日就相忘,而不宜使误有采取也。切望足下,凡见当世之人,绝勿置我于口颊,总勿道及我一字,更勿使今之人因足下而阑及于我,则大幸矣。譬如芝兰生于篱壁,而毋为之径路,则得以自全其芳;珠玉远在山海,苟有为之梯航,则不得自匿其宝。若足下贸贸然逢人说项,是爱我者害我,誉我者毁我也。此吾之所以叹恨,大声疾呼,欲足下之痛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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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02 王生做了什么?无非是逢人推崇徐枋,称道其境界,来引起世人敬仰。王生做这些,一定是以朋友之爱替徐枋考虑,觉得这能让徐枋高兴。他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不料,徐枋“人怕出名,猪怕壮”。他恳求王生,不要炒作他,不要让他扬名,不要以爱的名义做伤害他的事。他举退翁和尚为例,说自己曾赠以书法,退翁和尚平时悬于方丈之内,但是一天,有官员来寺院,退翁和尚却取下藏起来。徐枋说:“此真知我矣。中夜思之,时为流涕,诚感其心知也。”希望朋友们都这样待己。而这位王生,屡言不听,屡请不从。他不得不说了比较难听的话:以后,无论王生遇见,不必齿及一字,只当徐枋已经死掉;实在想说,就说徐枋这个人如何乖张、如何不近人情,万勿有半句好话,“以绝当世之垂念,则受赐多多矣。”[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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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04 记得好像在茨威格那里,读到过关于人格魅力型政治领袖的论述。说对于这种人,一定的灾厄不光必要且大有好处。比方,曾坐过牢或遭受一些坎坷、打击,反而有增他的威望,令世人对之更加心驰神往。我觉得这倒不只适用政治家,任何人,如果受过苦中苦,或有点稀奇古怪的经历,都会平添丰厚的人生资本。隐士们把自己藏起来,使外界到处流传他们的种种神秘,把大家胃口吊得老高,而愈以一睹真容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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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06 徐枋却要打破我们的认识。他说他很苦恼,大家总是依经验或习惯心理揣想他。“不知我者以为异”,“知我者又从而矜诩之”,不了解我的人把我当怪物,了解的人又把我拿去到处夸耀。“弟谓如吾昔之所遭,则我今之所处正自不得不尔”,实际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因内心和处境而不得不这样,自然而然,没有什么可奇怪,更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说,最不愿意被作为“名士”看待和谈论,“实恐同我于名士之妄语,无其事而夸其谈”。[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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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08 或许我们只好接受他的表达:隐,是目的本身,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手段,不是姿态,不是敲门砖,不是计谋,也无关乎崇拜、虚荣或沽名钓誉。虽时有“明却周粟,暗饮盗泉,公义虽严,私交不废,一己徒养林泉之望,子弟仍为垄断之登。甚至中道回车,甘作美新之颂”[71]那种人与事,但徐枋一生,从始至终,我们不会找到这种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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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13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49]
1706247814 野哭:弘光列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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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16 然而,究竟怎么理解他呢?一个人,平白地忍受赤贫与疾苦,既谢势利、复掷浮名,还巴不得被人忘得一干二净才好。人的生命,不离得失二字,只得不失是白日做梦,只失不得则生命难支。到现在为止,我们所见徐枋,却都在失却和舍弃,除非自虐变态,我不认为这种人生可以成立。中国对于异乎常情的人和事,喜欢简单处理,“坏”的鄙视,“好”的膜拜,这倒省事,却造成了各式各样“不通人性”的怪胎。徐枋已经表示很为“不知我者以为异”、“知我者又从而矜诩之”所苦恼,可见他自认绝非怪胎,他在其生涯中,应该充分有着自己的快乐与所得,只是别人不加体会和觉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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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18 所以,抱着不以他为怪胎的意识读《居易堂集》,愁云遍布之外,意外地,发现不少恬美的篇什和笔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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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20 愿吾兄于十三日来,正当月色极佳时,今年天气少雨,新夏寒燠适宜,可坐岩石之侧,倾尊剧饮,以醉为期。酒渴则汲涧泉瀹新茗啜之,而山中老友有能吹洞箫弹鸣琴者,倩其一弄,与松风涧水互为响答,吾与兄则赓采芝之歌,和幽兰之操……[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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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22 这是邀友月夜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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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24 昼则轻帆柔橹,与凫乙相出没,夜则烟水沦涟,与月上下,而孤村远火,明灭林外,此中深趣,信幽绝矣。[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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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26 这是品味乡村之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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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28 丁酉春日,则拏舟见其友徐子于五湖之滨。徐子故隐者,死生契阔十有三年矣,握手劳苦,俯仰今昔,泫然濡睫者久之。文中乃邀徐子至其舟中,则见其满载皆金石刻及宋元名人书画也,垂帘抚卷,婆娑意得。文中即出酒相与痛饮,谈风月,讨古今,浮白歌呼,以酒自雄,不复知其遇之穷矣。[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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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30 这是欣逢故交、江湖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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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32 我们知他束身土室、足不出户,很容易因这常人不能忍的情状,以为他堪比锁在黑冷石屋里、了无生趣的欧洲中世纪修士。然而,他乃中国的儒者,就像“吾日三省吾身”而同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孔夫子,能够爱这世界及生命万物,也根本不会失去对于美善的感觉和享受。《邓尉山十景记》说:“余避世土室,足不窥户,惟春秋仅一出展先文靖公之墓”,然而紧随其后,却又读到:“而独以酷爱邓尉山水之胜,不得不破土室之戒,一岁中尝三四过之,每至虎山桥,辄徘徊不能去也。”[75]记得初读此段,不由会心一笑。隐者徐枋,非面如焦土、心如死灰者也,其避时、避世,不避天籁、自然。“沧桑以后,绝迹城市,而遐搜幽讨,山巅水澨,惟恐不及。”定居天平山涧上草堂以来,确尝十余年裹足未出,但“诸山之胜无时无日不在吾前”,心驰神往,从未放下。甲寅年(1674)重阳日,友人冯鹤仙载酒邀徐枋登高,欣然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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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34 于是少长数人,联袂而出,度小桥,越涧而南,出乔松之下,松皆数百年物,复度涧而陟山麓,循石磴曲折而登高焉……余与鹤仙卓立云际,引声长啸,山鸣谷应,风起云涌,而天籁吹我衣裾,松涛起于足下矣。[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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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36 故而,谈徐枋,不可只见忧,而忘其乐。他并不拂逆快乐原则。“余于人世寡所嗜好,而独负山水之癖。”有人愈是闹市愈爱,有人却以僻静清冷为佳,性情、喜厌不同而已。徐枋之隐,在别人看来是苦行、苦志,在他自己,反而是解形大快亦未可知。他曾经强调,自己所为根本不是出于“气节”:“生平耻语气节,实以气节非吾人归宿之地”,“高语气节,鲜有不败者”。为什么?“吾之不敢徒立气节者,若卓立于此山之顶,而仰彼峰之更高,而必欲勉跻焉者也。”[77]气节是强迫症,是对自己高悬一鞭,不停地抽打和驱策,而徐枋,只想依其本色顺心而为罢了。他的所得与所苦相比,也许不多,然而足够重要。有人一生在世,欲望广泛、多多益善,但有人弱水三千惟取一瓢,只看重自己最想要的那一点点。徐枋当为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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